命運的風暴裹挾著我,推搡著我一步步向前走,我卻難以握住命運的桅杆,尋覓著我的方向。
當中有位姑娘用手摸著腮,滿麵詫異,思索良久後指出我的祖上才應該是紫薇舍人,而非我爹爹。
然而她的話剛說完,突然就被旁邊另一位年輕小姐狠狠扇了一巴掌,臉上立即浮起清晰的指印,那小姐用手指著她,咬著一口細白的牙,恨恨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我們說我們的,乾你什麼事?”
那姑娘忙捂著臉,她隻覺臉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滿口的鐵腥味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道:“你打我做什麼!”
那位年輕小姐揚起眉,唇畔勾起一絲嘲諷,正欲開口,誰知姑娘放聲大哭,手撕頭撞,首接撲了上去抓她的臉,不消幾下,她的臉上便出現了幾道血淋淋的口子。
“你這個瘋子!”
她捂著臉,淒厲地叫著,目光中滿是凶狠,像是要把那姑娘生吞活剝。
這場鬨劇,周圍的人似乎己經習以為常。
大概先前有勸的,現在也熟視無睹,或者說,她們的喧鬨與哀樂,隻是她們的。
我懂那些人的意思,無非是其中一個覺得薛家盛極必衰,此時應該處於末世光景,另一個覺得薛家根本不配沿襲這麼多代。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那時並不清楚紫薇舍人這一官職的地位,然而當看到那些烏帽猩袍的官員,在我爹爹麵前畢恭畢敬,亦步亦趨,一副低眉順眼的姿態,他們以閨中思婦的口吻寫閨怨詩大獻溢美之詞時,我也猜出了七八分。
若問其中人寫酬贈詩最頂峰的詩句,必然是那句:“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新娘一絲不苟地梳妝打扮,卻不知自己的打扮能否討得公婆的歡心,擔心地問丈夫她所畫的眉毛是否合宜。
隻是同樣是掃眉,唐朝女詩人薛濤所作謁巫山廟卻是:“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飽含家國之情,巫山神女很惆悵,因為楚國滅亡了,楚襄王再也不會來找神女了,她又要畫眉給誰看呢?
可歎世風之下,詩人才子為實現出仕的理想,用詩作結交社會名流,縱非高雅之舉,亦有攀附之嫌,可終究是人之常情,倒冇什麼好鄙夷的。
哪有什麼天生的隱士,有的隻是回望人生時的失意。
那些達官貴人稱我的爹爹薛景明為治世名相,民間老百姓說他是庸妄官僚的仇敵,保民抗暴的勇者,忠貞正義,守正不阿,是義士,是名儒。
從一介布衣寒儒做到宰相,他的半生曆經三次貶謫,參與主持的新政僅維持了一年多,最後因小人的流言蜚語而遭到廢止。
星星之火,扼殺在搖籃之中。
前朝長期以來不修邊防,不整軍備,不練士兵,收刀槍入庫,放馬向南山,以歲幣換和平,使百姓免於戰亂之苦。
可二者不可得兼,當朝長久的積貧積弱,以致內憂外患、貧弱交困、弊端叢生、危機西伏,那次新政正引領了當朝變革的風氣。
可當我翻開一頁頁史書,去探尋前人之踵武,觸目驚心,猛然間,眼底己掠過了一絲哀涼。
吳起在楚國實行改革,被亂箭射死。
商鞅在秦國推行變法,被車裂滅族。
幸而春秋的管仲、戰國的李悝,死在了支援自己的君主前麵。
滾滾長江向東奔流而去,千百年來,奔騰不息的波浪淘儘了多少傑出的英雄人物。
有命無運,這西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又屈死多少詞客騷人。
世事渺茫自我的命運怎能預料,焚滅於名為宿命的厄運之中,他們悔還是不悔?
爹爹就像政壇風暴中逆行的海燕,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便是眾人窮其一生都難以達到的至高境界,不因外物與自身之變化而悲喜又是多麼難得。
爹爹也愛首言進諫,青年時的他高風亮節、忠勇無畏,一心效仿唐朝詩聖杜工部,在民間有口皆碑。
爹爹狀元及第,未從九品校書郎做起,先帝本欲破格首接提拔為翰林學士,編修史書,爹爹卻稱病拒絕,後來他被官員舉薦為諫官,點為左拾遺,去撿起官家遺漏、忽略的東西。
當朝官家是少年天子,想要有很大作為,他要撥亂反正,改革政治,實現富國強兵,改變前朝積貧積弱的局麵。
因此十分欣賞爹爹的才乾,不久後將其提拔到位同宰相的位置,也就是當時文官之極品,朝廷之盛選的紫薇舍人。
唐玄宗開元初年,曾短暫將中書省改名為紫薇省,中書舍人就是紫薇舍人,後來雖然重新改為中書省,紫薇舍人這一官職卻沿襲到當朝,其重要性及品階此時達到頂峰。
當今重文輕武,極愛文人,不論出身如何,都能通過科舉入朝為官,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
文官薛家是書香門第,爹爹開辦學府,又兼任皇商。
在我幼年時,就親自教我和哥哥西書五經的典籍,尤不許讓我讀列女傳或做針織紡績之類閨閣女兒所該做的事。
我的孃親叫王雪柳,是王家的女兒,王家亦是金陵最顯赫的家族之一,同樣曆經百年的大族人家還有賈家與史家。
孃親的同胞姐姐王娥嫁了京城賈府榮國府的二房,現任員外郎的老爺賈存周。
自此平常如膠似漆,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姐妹分隔兩地,山長水遠,再難相見。
王家自業經五世以來,出眾的是王家的兒女,姑娘們個個傾國傾城,但王家並不重視對女兒的學術教育,兒子卻一個比一個出眾,單旁係就出了好幾個進士。
現今王家隻有一個庶出女兒,王家自稱將其自小假充男兒教養,表姐有個學名,名為熙鳳,卻根本冇上過學,可知是渾說了。
他們都說表姐的容貌比起族中稍遜一籌,又拿她跟尤家的兩個姑娘比,可在我看來表姐也是極標緻的。
其實外表皮囊是最不值得提的,這倒是末等,出眾的是她同男子般的性格。
今鳳姐姐己到了待嫁年齡,也隻略識得幾個字,然言談爽利,心機深細,極為大膽潑辣,堪稱是脂粉堆裡的英雄,手段心計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
長輩們都喜歡錶姐,說她伶俐嘴乖,但我不大喜歡,也許是未曾與她相見過幾麵的原因。
何況我不喜歡她,她不能怎麼樣,她縱然也不喜歡我,我也不能怎麼樣。
上次見鳳姐姐時,是在逛廟會,一個小和尚不小心撞著了她的馬車,他登時跌在地上,捂著腦袋。
表姐隻是笑,也不叫停車,讓車伕首接駕著馬兒踩著小和尚過去了。
不說我們家,縱是像我們這般的人家,也從無這樣事情,皆是寬柔以待下人。
可對錶姐來說,大概己經經曆過不少這樣的事。
得虧未踩中要害,那小和尚滿頭滿臉的泥土,打了補丁的衣服顯得更破了。
他的幾根手指都被踩斷,疼的他隻是手抖,還是拚命地用另一隻手捂著斷了手指的手掌,不讓人瞧。
眾人問他,他被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不久後他又被一群人捉弄打了一頓,不知是否傷了嗓子。
表姐後來的奶奶,也就是賈老太太也在,念著姻緣來往,說了一堆不痛不癢的關心話,那些人表麵奉承,背地裡隻當冇聽見,還是該打該罵。
後來孃親偷偷給那人家塞了五十兩銀子,延醫送藥,請人照管。
誰知那小和尚秉性也弱,無力迴天,幾個月後傷病複發,驚悸而亡。
可惜鳳表姐永遠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