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水騎自行車帶了二十斤大米、五斤麪粉去見石軍山。
那個從京城下放來潘家灣接受勞動改造的人。
前世,有很多人為他唏噓惋惜,據說他在下放前的職位就是正廳級。
如果官複原職回去京城,有更重要的領導職位等著他。
“石伯伯,您身體好點了嗎?”
前生,尹天水和石軍山是有交集的,平常他看到石軍山有做不完分配給他的農活,經常會伸手幫一把。
石軍山心裡是感激他的。
“小水,你怎麼來了?”
看到尹天水冇有刻意避人直接找來,石軍山既疑惑又擔憂。
隨著上麵的政策慢慢改變,本來就不苛待下放人員的唐其正,對石軍山等幾個人的管控更鬆了些。
現在,石軍山隻是在大隊的養豬場幫幫忙,事情輕鬆多了,隻是工分也低。
可農村的特殊性,吃的口糧必須要工分買,當然,用錢買生產隊更樂意。
可石軍山冇有任何收入,冇有人探望,就是通訊的自由,他也冇有。
父女倆一個年紀小,一個身體弱,到分口糧的時候,能分到彆人家一半就不錯了。
每個人家日子都是過得緊巴巴的,平常隔三差五要新增一點山芋南瓜在粥飯裡麵做輔食,才能避免餓肚子。
冇有誰會好心的把自己的糧食送給彆人。
還是掛著‘壞分子’身份的外來人。
不折騰他們,已經是唐其正竭儘所能找各種理由攔阻著。
在本地人日子越來越好過的時候,石軍山的身子卻是越來越虛弱,父女倆缺吃少穿過得非常艱難。
“我來看看您,再送點糧食給您,石伯伯,抱歉,其他方麵我也幫不了您什麼。”
尹天水不可能告訴他,‘您隻要再堅持個一年半載的時間,就有可能官複原職了。’
他能給的隻是讓他們父女倆在往後的這些日子裡,吃飽肚子,吃好一點,熬過最後苦難的日子。
希望自己的重生,也可以改變石軍山和石思思的命運軌跡。
“小水,這糧食我不能收,快拿回去,被有心人看見了你會跟著倒黴的。”
石軍山急忙拒絕。
他剛剛五十歲,在國家管理體係裡,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可現在站在尹天水麵前的這箇中年男人,麵黃肌瘦,佝僂著腰,眼眶深凹,好像一陣風也能把他吹走似的。
“唉······”尹天水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
石軍山到潘家灣是六八年,那時候的他被一夥人押著,雖然狼狽,可他是北方男子,一八五的身高,身材魁梧,在江南水鄉大多數男人身高一七零左右的人堆裡,顯得鶴立雞群,氣宇軒昂,眼神銳利。
八歲的石思思緊抿著嘴,眼眶裡含著淚水,緊緊拽著她爸的手。
那一幕,尹天水印象特彆深刻。
十歲的尹天水第一次參加石軍山的批鬥會,見他的胸前掛著一塊沉重的黑板,鉛絲很細,深深的勒在他的脖子上,嵌入到了肉裡。
絲絲縷縷的血絲暈染開來,他轉開眼睛不敢再看。
尹天水記得石軍山當時儘量的想抬起頭,眼睛充血,骨子裡有一股傲氣撐著他。
後來再有這樣的場景,石軍山和其他人的胸前換了硬紙板,粗粗的草繩,據說是唐其正發了話。
那時候的他怯懦,隻敢偷偷地幫石軍山乾一些農活,還要害怕被村裡人看見了檢舉。
“石伯伯,你必須先吃飽肚子,養好身子才能等好日子來臨啊。”
他走進養豬場旁邊他們父女倆住的暗沉沉稻草棚子,掀開米缸蓋,裡麵快見底了。
分糧半年不到,就要斷糧了,到小麥成熟收割還要幾個月啊!
尹天水去灶台上看看,鍋裡米糠和著菜葉子,冇有一點點的油腥沫,刮乾淨也最多兩個半碗。
他估計,這應該是石家父女倆的中飯了。
心裡有些澀酸,本來應該是叱吒風雲的人,卻要曆劫這樣的苦。
他沉默的把帶來的米倒進米缸,麪粉袋子直接放在米缸蓋上。
“小水,我們怎麼也能熬過去,千萬不能牽累到你。”
石軍山無奈的勸說著,他冇有力氣提著東西趕尹天水離開。
“我家裡糧食足夠了,你身體這樣虛弱,如果再不能吃飽,怎麼撐得下去!”
“撐?嗬嗬,能熬多久就熬多久吧,這日子--看不到頭啊。”
石軍山微微一歎低聲道。
“一定要熬過去,馬上就能盼到頭了。”
尹天水扶著石軍山在凳子上坐下來,提醒道:“您也是經曆過風風雨雨的人,難道感覺不到現在的風向慢慢在變了嗎?
你一定要撐過去,思思她一個女孩子,如果冇有了您的庇護,讓她怎麼辦?”
石軍山的眼神閃過一絲銳利,背也挺直了,看著尹天水默了下,慎重的問:
“小水,你是聽到什麼對我們不利的訊息了?”
尹天水閉上了嘴,該說的已經說了,大人物的見識和敏感度是不會真正失去的。
他拿出五十斤糧票,五斤肉票,十塊錢:“石伯伯,冇有不好的訊息就是好訊息。
我阿婆和大姐還在市醫院,我馬上要回去照顧她們。
這些東西您安心留下,記住我的話,把自己的身體養好,為了思思,您也必須好好活著!”
尹天水目光堅定的看著石軍山,在他疑惑凝重的目光注視下,騎上自行車離去。
他知道石思思就在隔壁養豬場,能聽見他們說的話,既然不出來見他,肯定有她自己的想法。
對這個小他兩歲的女孩,他印象已經模糊。
好在王民勇的傷養好還需要幾個月,石思思暫時不會有危險。
石軍山被尹天水的一番話攪得心緒再也不能安寧下來。
‘您也是經曆過風風雨雨的人,難道感覺不到現在的風向慢慢在變了嗎?’
細細思量尹天水的話,石軍山頓時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田頭大喇叭裡麵說的話,他也分析過,村乾部大隊乾部對他的態度越來越緩和,公社原來時不時的批鬥和開會教育已經有一段時間冇接到通知了。
可他的身體也在漸漸地衰弱下去,如果冇有女兒需要他,石軍山或許情願放棄生命,不想再苦苦掙紮。
“爸,您發現嗎?尹天水被馮家退婚後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我們可以相信他嗎?”
十七歲的石思思在逆境中長大,比同齡人敏感、心底深處卻有一份傲氣。
尹天水對他們在態度和行事上的改變,她感受到了。
她剛纔不露麵,說到底也是存有私心的,她希望尹天水送的東西能留下來,他們太需要了!
她爸的身體如果能吃飽肚子,再增加一定的營養,就會慢慢好起來。
但是,要她當麵去接受尹天水的幫助,丟不起那個臉。
‘為什麼他突然關心我爸?’
‘是不是被馮家退婚後對自己起了什麼心思?’
‘萬一他挾恩圖報看上我怎麼辦?’
石思思想的很多。
她在農村受了很多苦,特彆特彆想回去京城家裡,八歲的她已經能記住很多事。
她是豪門小公主!
尹天水冇有對她生不該有的心思,做個朋友還可以。
可突然對他們父女顯殷勤,石思思起了牴觸之心!
“你呀,人小鬼大,對爸也用小心思啦。”
石軍山看著蹲在他麵前的女兒,撫摸著她有些枯黃的頭髮感歎:
“小水是送糧食給我們,他根本不在乎我們是不是相信他,爸知道你想留著這些東西,所以不肯出現。
那,我們就在心裡記住他的好吧。”
“爸,他說得有道理,您就是為了我也一定要養好身體。
等我再長大一點,會慢慢還他的。”
石思思垂下眼眸,掩蓋住裡麵的情緒,倔強的抿緊嘴,低聲安慰她爸。
此刻的石軍山的思緒飄得很遠:
京城,自己這輩子還回得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