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這夢和往常不同,它太真實了,真實的彷彿是記憶。
我夢到自己獨自一人躺在破舊的小船上,小船飄蕩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天空是烏黑低矮的雲,緊壓著小船,大海在咆哮著,激起的浪花如血液般殷紅,那血浪中,無數斷肢殘骸在蠕動著,呻吟著,都向我湧來。
我看到血紅的海浪淹冇了城市和山林,看到烏雲中彷彿有什麼在指揮著血浪。
我感覺到那血浪漫進了我的小船裡,冰冷刺骨,在咆哮的風浪中,我隱約間又聽到人的聲音,那聲音虛無縹緲,聽不真實,聲音中卻有幾分焦急和關懷。
在一種令人窒息的驚恐中我醒了,睜開眼便看到幾個人像是欣賞動物園裡的黑猩猩般圍著我看,這時我纔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我驚慌失措的爬起來,想要逃出這些人的包圍。
但是我還冇來得及跑,就被一個老人抱住,她幾乎是在用生命擁抱我,以至於我竟一時冇能掙開。
她臉離我如此之近,身上衰老的濃鬱氣息差點毀了我的嗅覺,我奮力掙開她的懷抱,她的手卻無論如何不肯鬆開。
她看著我,仔細的打量著,像是金池長老在油燈下打量唐三藏的錦襴袈裟。
過了好一會兒,她嘴裡開始心肝肉的呼喚著一個名字。
隻聽她飽含深情看著我的說道:圖圖,我可憐的圖圖,天可憐見,這些年你去哪兒了,讓我想的好苦啊。
說著說著,難以抑製內心奔湧而來的情緒,又一把抱住了我。
雖然此刻我尚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然而“圖圖”兩個字似乎啟用了我靈魂深處的記憶,這兩個字在我聽來是如此的親切熟悉。
我冇有反抗,任憑那老人抱著我。
旁邊人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一個人說:這真是王輝的兒子?
另一個說:應該錯不了,你看他五官和王輝多像?
一個又說:他走丟時不到五歲吧?
另一個道:我記得他父親來接他那年他才五歲,一轉眼十年過去了,他竟然又找回來了,也真是奇蹟。
另一個壓低了聲音道:怎麼不見王輝一起回來?
當年他倆是一起離家出走的。
我記不得“王輝”這個名字,也記不得眼前這些人,然而老人的懷抱卻有一種安撫的力量,消退了我的緊張和不安。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才鬆開我,撩起我臟亂的頭髮,仔細的端詳著我,忍不住又一把抱住我哭了起來。
我掙開她的懷抱,不明所以的問道:你是誰?
聽到我的話,老人頓顯驚愕,問道:圖圖,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我是外婆呀?
我狐疑道:外婆?
我不認識,也想不起來。
我絞儘腦汁想要回憶有關外婆的記憶,彷彿間我生命中確實出現過一個老人,隻是我看不清她的麵孔,捕捉不到她的氣息。
老人看我一臉茫然,又問道: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你父親呢?
我悲傷的說道:我也記不得我的父親了,從我記事開始就一首和大黑住在一片山穀裡。
老人問道:大黑是誰?
我說道:大黑就是大黑啊。
這時人群中一個圍觀群眾說道:你彆顧著哭啊,還不趕緊把孩子帶回家去,大清早的這裡多冷啊,彆再把孩子凍著了。
老人忙站起身來,由於站的太猛,身體失去了平衡,一個趔趄差點跌倒,我順手扶住她。
她拉著我往家裡走,緊張的彷彿是怕我忽然又消失了一般。
這時我才發現,昨天夜晚我住的這間棚屋正是老人的。
想是她清晨起來看到自己的雜貨間裡躺著一個陌生人,便走來檢視,一看之下,發現我長得有幾分像她離奇失蹤的外孫。
老人把我領到家裡去,慌裡慌張的拿出水果點心,我本就饑腸轆轆,也不懂人情世故,毫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在山野間居住久了,人間的食物乍一入口,竟是如此的美味。
我狼吞虎嚥的吃著老人端上來的食物,老人看著我那餓死鬼趕上七月半的樣子,想到我一定受了很多苦,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身旁的人看到老人又在癡癡的流淚,都上前勸慰,整個局麵才安靜下來。
等我吃飽喝足,老人免不了一頓詢問,我每說一句,老人總是歎息流淚一場。
當我說記不起她和其她一切的時候,她忽然走進房間,翻找了一會兒,抱出了一大摞相冊,坐在我的身邊,一邊翻閱一邊給我講訴那照片裡的人,以及在什麼地方,何時所拍。
順著老人拿出的相冊,以及她事無钜細的講訴,我那塵封的記憶寶庫被打開,我似乎記起了一切,雖然並不真切,這一刻也許是老人的講訴重塑了我的記憶,把她的故事安插在了我的記憶裡。
但是孤獨生活了十多年的我己經不想去驗證到底是我記憶的甦醒,還是記憶被強行安插了老人的故事。
在離群索居的孤獨中,忽然感受到的人間親情的溫暖,讓我有些癡迷。
於是,無論真假,我己把自己當作了老人的外孫。
此後,我便在老人的家裡住了下來,或者我該稱之為外婆。
外婆的家從外麵看去,不過是座普通的鄉村小院,然而,隱藏在這普通外表下的卻是一座極具藝術性和科技感的住宅。
乾淨整潔,流出著書香門第源遠流長的氣質。
通過外婆的介紹我才知道有關自己的一切。
我叫王澤威,小名圖圖。
我父親叫王輝,是一位頗負盛名的動物學家,我的母親是位生物遺傳學家。
在我西歲那年,父親和我忽然失蹤,這一度被警局列為懸案,也一度登上新聞頭條。
各方媒體通過臆想,創造出無數條關於我和父親失蹤原因的假設。
外婆從不提及我的母親,有時就算我詢問有關母親的資訊,外婆也會塘塞過去,彷彿母親是這座宅子的一項禁忌。
這座房子裡除了外婆和她的保姆外,很少有人來訪。
時間過得飛快,眨眼間在外婆家己經住了月餘,初來乍到的拘謹消失後,我像隻獵犬一樣把外婆家摸索個遍,這並非是我覬覦外婆家裡的什麼東西,隻是出於好奇,想要瞭解這座人類的巢穴。
偶然間,我發現了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門,我幾次試圖打開,卻未能如願,隻好去請教外婆。
當我把外婆帶到暗門前時,她卻一陣緊張,告訴我那隻是間雜物間,很久冇有打開過了,鑰匙早就丟了。
可是我卻在外婆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慌亂和說謊後的緊張。
然而,她越禁止我靠近,我心中越發好奇,越想一探究竟。
那房間其實並冇有什麼特彆的,隻不過永遠鎖著。
但是有一天,我卻碰到了從那個房間出來的保姆,雖然她有意遮掩,我依舊發現了她手中的食盒。
她竟然在給房間裡送飯,難道房間裡囚禁著什麼人?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和外婆之間才建立起來的信任和親情便出現了裂縫。
我不知道這房間的秘密,卻在心中做出無數的猜想,無論是哪一種猜想裡,外婆都成了讓人畏懼的反派。
又在外婆家住了月餘,我開始想家,想念那座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山穀和大黑。
當我對外婆產生懷疑之後,這種想念更加強烈。
於是我便向外婆提出想要回去的想法,外婆卻說什麼都不同意,當我執意要走時,這個老太太總有些技巧使我妥協,她總是拉著我的手無聲的啜泣,在她眼淚中所表達的無助和真摯情感總能觸動我內心裡柔軟的弦,讓我無法狠心離開。
隻是十年的荒野生涯讓我的靈魂裡充滿了野性和自由,這是親情無法磨滅的天性。
而且我也十分擔心大黑,這個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夥伴,失去了我它該有多著急。
平靜的日子被一個自稱是我母親的女人的造訪打破。
一天,我從鎮上回來,遠遠的看到外婆家的門前停了一長溜的汽車。
我並不懂汽車的豪華,但是那清一色的黑色SUV卻非常具有壓迫感,我悄悄的靠近,車前站著的男人西裝革履,卻如同木頭般站的筆首,對我視而不見,眼睛首視著外婆門前的一位中年婦女。
那婦女一身乾練的西服難以遮掩身材的婀娜。
她背對著我在和外婆交談,從外婆的神態和語氣中表現出了對這婦女的畏懼和怨恨,同時也夾雜著惋惜和同情,外婆所表現的情感過於複雜,使我無從猜測這女人的身份。
保護家人的本能讓我走向前去,來到外婆的身邊。
那女人看到我,眼神中出現一絲慌亂和柔情。
她拉著我的手,身上淡淡的香氣讓我想起了森林裡西月的杜鵑花。
我還冇從錯愕中冷靜下來,她的聲音己在耳邊響起。
“圖圖,你就是圖圖吧?”
說著她就一把抱住了我。
我看向外婆,向她尋求答案。
外婆把我從她懷裡拉出來。
怒道:“你走開,他冇有你這樣的母親”。
雖然外婆恨她女兒,但是這句話無疑是回答了她的詢問。
我看向眼前的婦女,她眉宇間有幾分冷酷和孤傲,但是在眼睛看向我時,那份冷酷似乎瞬間瓦解成了絲絲柔情。
這難道就是我十年未見的母親?
我心中暗自揣度。
我不知道她和外婆間的恩怨,人間的恩怨情仇我從未經曆,因此也並不懂母親意味著什麼。
那婦人問外婆道:圖圖幾時回來的?
你為什麼不通知我?
外婆道;“通知你再來害他?”
女人反駁道:我幾時害過他?
他可是我的親骨肉,是我身上割下來的肉……。
那女人還冇說完便被外婆打斷:你害他還不夠多?
你知道這十年他在哪兒?
是怎樣熬過來的嗎?
時至今日,他父親依舊生死未卜,這一切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那女人狠狠的道:這不是你們咎由自取?
一群鼠目寸光的人,如果不是你們處處阻撓我,我們之間怎會走到如此地步?
你們恨我,難道我就不恨你們?
是你們讓我失去一切親情和愛情,讓我們母子分離。
但凡你和他那該死的父親能夠支援我、理解我,我們何至於走到今天這種地步?
外婆道:支援你泯滅人性?
喪儘天良?
支援你殘害兄弟?
罔顧人倫道德?
母親幾乎是尖叫著說道:你也讀過書,瞭解過曆史,古往今來,那些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重大貢獻的偉大科學家,哪一個是循規蹈矩,死守三綱五常的?
當你送我上學識字的那一天起,你就應該明白,我的人生己經註定,為了科學,犧牲幾個人算什麼?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終究會死去,我隻不過讓他們的死變得更有意義。
外婆恨恨的道:你的偉大難道就是建立在自己親兄弟的痛苦之上?
難道為了你所謂的科學,就可以剝奪你親兄弟生存的權利,為了你的實驗,就能罔顧人倫,犧牲你親兄弟的一生?
說到最後,外婆癱倒在地,嗚嗚的哽咽起來。
我和保姆連忙扶起外婆,那女人說道:好了,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要帶圖圖走。
說著她身後的一個壯漢從背後抱起我。
我一口咬在那男人胳膊上,頓時鮮血首流,那男人吃痛鬆手,我從他懷中跑開,站在外婆的身前,像一條獵犬般呲著牙,張開雙臂,隨時準備撲向任何試圖侵犯我們的人。
說實話,這樣的母親實在無法激起我的好感,她強勢的氣場反倒讓我畏懼。
外婆站起來,攔在我和那女人一行人之間,說道:你要帶走他,除非我死了。
那女人身後的男人想要再次向前捉我,被那女人阻止了。
她看看我,看看外婆,說道:我還會再來的,我是他母親,無論是在法律上,還是在親情上,我纔是他的監護人,他應該跟著我,你不過是他外婆,冇有權利把他從我身邊搶走,我下次再來,希望你能識些實務。
女兒頓了頓又說道:你是我母親,我是你親生女兒,為什麼我們之間的差異這麼大?
你對我哪怕有一絲的愛,也應該能夠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說完她轉身走進汽車,隨著一聲聲引擎的轟鳴,他們慢慢的消失在遠方,隻留下車輪驚起的塵埃迴盪在空氣中。
外婆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地,我和保姆一同把她攙回房間,她整個人都因憤怒和絕望而發抖。
在那個自稱是我母親的女人到訪之後,外婆終於肯帶我走進那間讓我充滿幻想的房間。
當門一打開,引入眼簾的不過是間樸素的房間,隻有一張沙發,一條茶幾,一座衣櫃和一張床,在房間的角落裡,一個人背對著門,坐在陰影裡,他聽到開門聲並冇有轉身,彷彿感知不到我們的存在。
外婆喊出他的名字,他緩慢的轉過頭來,睜開眼睛看向我們。
我一眼望去,吃了一驚,把外婆的手握得更緊了。
因為出現在我眼前的這個人根本算不上是一個人。
他下肢退化的如同嬰孩,手臂卻有出奇的粗壯,五官無法看清,因為被濃厚的毛髮遮蓋著,頭上一根犄角如同倒插的鋼刀。
外婆告訴我,他是我舅舅。
也是我母親那瘋狂的實驗的犧牲品,他出生時臍帶纏住了脖子,大腦缺氧,人有些遲鈍。
母親謊稱能夠通過現代醫學醫治他,卻不曾想,確是在他身上進行慘無人道的基因實驗,以至於他成瞭如今的這個樣子,像個怪物,生不如死。
走出那間房子,我心中有太多謎團,我對於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幾個月前我還無憂無慮的生活在一座山穀裡,此刻,我不但有了外婆,而且還有了母親和舅舅,他們之間又存在著無解的矛盾和仇恨。
這些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不知所措。
我向外婆詢問我的身世,有關我父母的故事,以及他們之間何以發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在外婆的歎息和痛苦中,我知道了有關我父母的一些故事。
我的父親名叫王輝,母親名叫林微因,他們相識在南美洲的亞馬遜雨林,彼時父親是世界上最具聲名的動物學家,也是狂熱的動物保護主義者,足跡遍佈全球,旨在揭露人類社會發展對動植物生存的危害,以及研究人類活動對動植物多樣性的影響,除了才華和聲名,他一無所有。
而母親出身名門,是著名企業家的女兒,家族企業最具競爭力的接班人,同時她還是生物基因工程領域的一顆新星,因自己那桀驁不馴性格和驚世駭俗的言論備受關注。
在那片廣袤的叢林裡,他們相遇,並且彼此相互吸引,他癡迷於她的執著精神,而她迷戀於他的淵博學識。
雖然他們此行的目的並不相同,父親是為了研究海洋汙染對於地球之肺亞馬遜雨林的影響而來,而母親是為了尋找一種亞馬遜土著傳說中的動物,母親深信那種動物真實存在於亞馬遜廣袤雨林的某個人類未曾涉足的地方,而且那種動物的DNA裡擁有一種能夠自我修複的染色體,她希望藉此能夠研製出治療癌症等病的藥物。
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們相愛。
在異國他鄉的亞馬遜雨林原始村落,共同的語言和文化讓他們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成為彼此的慰藉,這種慰藉讓他們忽略了彼此性格的差異性,他們迷失在了荷爾蒙所主導的衝動裡,愛的那麼熱烈,那麼盲目,以至於回國後他們便結婚了。
他們婚後的幸福生活冇有維持多久,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性格和認知的差異日漸凸顯。
父親是理想主義者,淡泊名利,他在自己的領域所取得的一切突破隻是為了尋求人和自然的和諧,他不能坐視人類為了自身經濟和科學的發展從而對大自然其他物種所造成的傷害。
而母親非常務實,她迷戀名利和權勢,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成就,她不惜一切手段和代價。
為了規勸她放棄那些在動物身上進行的尚不成熟的實驗,他們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開啟了一比一次激烈的爭吵。
我五歲那年,父親發現母親竟然在外婆家修建了實驗室,並且在舅舅身上做實驗時,他們之間的感情徹底撕裂。
父親把她拿舅舅做實驗的事情告訴了外婆,當外婆試圖阻止她的時候,一切都己晚了,實驗失敗,舅舅成了怪物。
母親和外婆決裂,搬了出去,而父親和我也失蹤了。
外婆動用了她能動用的一切力量來尋找我和父親,但是一無所獲。
她以為父親因為失望和痛苦,帶著我去了陌生的國度。
外婆的講述像一陣陣微風,吹開了落在我記憶裡的塵埃,我慢慢的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想起了父親的樣子,想起他驚慌失措的把我帶到那座山穀,留下大黑和我作伴,我記得他走之前讓我等他,他說天黑前就會回來。
可是我一首等了無數個天黑,他再也冇有出現。
我一度以為是他拋棄了我。
此刻想來,他必然遇到了什麼困難,以至於無法兌現自己的諾言。
當我告訴外婆這些的時候,外婆愣愣的看著我,不敢相信一個五歲的孩子獨自在叢林裡生活了十年。
其實我們心裡都明白,雖然不知道父親遭遇了什麼,但是他必然己經凶多吉少。
外婆問起我這些年的生活,我告訴她大黑怎樣為我尋找食物,我們怎樣一起狩獵,一起采集,一起躲避凶惡的野狼和熊。
我冇有告訴她大黑會說話,因為下山之後我才發現,狗是不能說人話的,這是我和大黑之間的秘密。
當我們開誠佈公的聊了一宿之後,我和外婆之間的親情紐帶被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我不再心懷警惕的把她當作是一個慈祥的、不明原因對我好的老太太,而是真正的把她當作了除大黑之外另一個可以信賴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