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上的水已經沸騰了很久,水汽繚繞在暖閣內,蒸得整個房間都熱氣騰騰的。
雖然外麵還下著雪,可是閣裡卻如沐春風,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這是大宋國都汴京城內的一處院落,位置算不上多好,緊鄰著外城城牆和糧倉,論地皮自然是賣不上什麼價格,不過好在內裡修葺得十分不錯。
有白沙、竹林、甚至還有一處小池塘,如果從閣中向外看去,頗有一番天地。
暖閣內放著一張案幾,一位老人和一位女子隔著這案幾相對而坐,互相打量著彼此,卻誰都冇有先開口。
女子大約隻有十七,生得極美,眉淡鼻挺,溫婉秀雅,似乎天然地帶著貴胄之氣。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裙,上好的綢緞麵料之上用細細的金線繡著繁複圖樣,襯得皮膚更加白皙,好似天鵝的脖頸。
而老人的鬚髮斑白,看上去已經年過半百,隻是眼睛還炯炯有神。
他身前的案幾上放著一柄劍和一壺飄著醉人香氣的酒,隻是無論他還是女子都絲毫冇有動一動的意思。
這是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煌煌大宋的國都汴京被金人東西兩路大軍計十二萬兵馬四麵圍合已有一月。
那些凶悍的金人裹挾著渤海人和燕地漢人組成的輔兵,將這座當世最雄偉富麗的城池圍得如鐵桶一般。除了東南西北四處大營之外還有無數軍寨構成綿延的防禦體係,幾乎封死了所有突圍的希望。
“好大的雪……”終於,還是女子先開口打破沉默,“周老教頭這裡炭火可還足夠?”
她語氣輕緩、態度恭謹,用得仍是禁軍中人對老人的舊稱。
“是……”老人應了一聲,頓了片刻見這女子依然盯著自己,方纔緩緩地歎氣道,“我應了征召,一會兒就要上城戍守。隻是……順德帝姬冒雪來此,怕不是為了問我這些吧?”
女子微微頷首,躲開了老人的目光,神色裡也多少帶著些許猶豫。
“不是。”她緩緩地開口。“周老教頭還是如往常一樣叫我十九姐的好……封號什麼的,實在不必。”
“那……十九姐還想問老夫什麼?”
老人終於動了案上的酒,那是這位女子帶來,他平日最好喝的酒,如今汴京被圍,也不知道這酒什麼時候便會斷了,更不知道這些人還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槍術劍法,老夫都已經悉數教與,再無私藏。”
他說著自顧自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巷口那家酒肆自釀的“浪淘沙”。
清冽的酒漿順著喉嚨流淌下去,之後便是酒氣翻湧,好似整個人都燃燒起來,說起話來也冇有那麼多顧忌。
“至於天下大勢,十九姐在你那噩夢中,看得比我通透……”
——他提及了那場噩夢。
那場噩夢中,她依然是受官家寵愛的小帝姬。可十七歲那年汴京淪陷、父兄出降,宗室、後宮、朝臣無一倖免被像馴服的羊群一樣牽往苦寒的北地五國城。
女人的美貌在那樣一個時代不再是武器而是詛咒。
野蠻的金人們肆意狂笑著,將她們如牲口一樣綁著扛進自己營帳,將她們的尊嚴按倒在床上蹂躪、踐踏。
整整一年,每一次,她都用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語詛咒壓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人。
可是詛咒畢竟無法化作刀劍,語言隻能讓那些凶蠻的女真人更加亢奮。
直到彌留之際,她已經因為失血而神誌恍惚,她無助地啜泣著向不知何飄去了何方的神佛祈願:
“若有來生,要在這糟爛的世道裡,提劍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冥冥之中,天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神佛似乎迴應了她:“——我給你這個機會!”
……
再度醒來,她回到了七歲那年……也就是那一晚,父親將她許給了向子扆——在汴京諸多公子中,那其實已經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對她溫和,憂心國事。
可在一個帝國傾覆的末世大潮之下,這樣的溫和並不足以拯救他的妻兒與國家。
順德帝姬第二日做出了直到現在還在宮中被口口相傳的事情。
她提著不知哪裡尋來的長劍,闖到正興致勃勃欣賞太湖奇石的官家趙佶禦前,以死相逼,硬是推掉了那樁所有人都覺得完美的婚事。
離經叛道的事情還不止於此,之後這位帝姬又向趙佶討了一紙手書,著她在禁軍中尋一位教頭教習槍術劍法。
此後十年,再無人敢提及尚十九帝姬的事情。
畢竟,駙馬名頭雖然響亮,可十九帝姬瘋瘋癲癲舞刀弄槍的名頭也已經在汴京城的坊巷中傳開……
大宋以文治天下,武人地位極低,世家公子、狀元書生固然有希望成為駙馬都尉富貴一生的,卻冇有人想要自己的床前院中,一生帶著刀光劍影。
若說當時的官家對這位帝姬的寵愛也的確是極為隆重,就算她如此行事乖張,竟也捏著鼻子認了,在禁軍中為她尋了一位已經告老還鄉的老教頭,想著隨便教她舞舞劍也便算了。
卻冇料到,這一教一習便是十年。
“就算在那噩夢中都見到了又能如何?還不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宿命撲麵而來。”女子垂首,不動聲色地替老人又斟上一杯,道。“十年,我依然隻是個空有尊貴名號的帝姬,朝堂之上那些相公們寧可聽信一個江湖術士,也不願聽我一個離經叛道的女子。冇有被當做瘋子鎖入冷宮之中,已經是我仗著太上皇的寵愛求得的結果了。”
老人眯著眼睛打量了她很久,方纔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十九姐練劍是從七歲那年開始,已經十年了吧……”
“是……”
“我記得十年前,十九姐就曾說自己練劍是為了不被欺辱、是為了城破一日至少可以以死相抗。當時隻道是你不知從何處學來的說辭,何曾想到我煌煌大宋也會有都城被圍的一日呢……”老人說著說著,目光卻是一凜,“如今之勢,老夫倒是想問——十年前,十九姐就知這汴京城終有這一日麼?”
暖閣中的氣氛為之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