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秋很喜歡在剛入春的午後爬上小破廟的捲棚頂式屋頂,這時候陽光最是明媚,往上一躺,任由日光打在身上,異常舒適。
屋上缺磚,屋頂少瓦,少年從心。
午休後,老頭又要去謁鳳山忙活,朝耕晚伐薪,日複一日,卻不捨讓楚辭秋觸碰絲毫。
楚辭秋這時便竄下屋頂,在小院裡喂牛,數數雞崽,盼望它們早些長大。
這些雞不過是尋常家禽,但在世俗王朝餐桌上卻是普遍出現,因此這些雞都是長大後便要賣去的,楚辭秋是一點也不捨得吃。
可老頭總是隔三差五便宰上一隻,並嘮叨著:“錢幣冇了咱再攢,人長慢了你就永遠都是個小矮子了。”
楚辭秋每每想到老頭回來時一臉狼狽,手中提著野雞的樣子,就難以下口。
這山中野雞雖不比靈雞,卻也有了些許靈氣,抓捕起來十分困難。
老頭覺得讓楚辭秋多吃這種山中之物,能更添些靈氣,身子骨也能愈發硬朗。
有時候實在抓不到,老頭便掂量著用院裡自養的湊數,少年吃著,總覺得心上滴血,可老頭卻一臉笑嗬嗬地看著他,還叮囑著多吃點。
那時少年抬頭,藉著微弱的燭光,依稀記得老頭白髮一天比一天多了。
楚辭秋思考了很久,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得到一壺“醉春風”。
老頭曾說過,如果能再喝上一壺“醉春風”,那該多好啊。
......翌日,朝陽明媚,萬丈紅暈光芒使初雪消融,趕往雲夢的一行人正在整頓休息。
楚辭秋此時終於有時間細細觀察那個男子,男子也一臉微笑,毫不反感少年的目光。
這時,少年使勁嗅了嗅,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暗暗咋舌道:“穿著打扮如此仙氣飄飄,聞著卻有些臭氣熏天,表裡不一啊。”
雖然聲音極小,但對於男子來說其實極易捕捉。
男子也不慍怒,隻是想到這幾年太過艱辛,歸虛殿裡的那位記性不好,幾年前把宗主之位傳給自己,然後幾年不出,大小事務一人當之,又恰逢多事之秋,如今剛剛而立,兩鬢己略顯花白。
幾日前那位出關隻問了一句:“徒兒,今夕何年?”
男子花了一番功夫才解釋清楚,然後就接了這份苦差事。
之後便是三天疾馳,萬裡狂奔,橫跨兩個大州,穿梭手段頻出。
與那大猿打鬥的前一天他氣喘籲籲地坐在一條大江旁,不幸被一隻狀如赤豹,身有向下蜷曲五尾的異獸的汙穢物沾身。
而那異獸實在詭異,連他也無法驅散這種臭味,才招致來今日少年的嫌棄。
不過男子轉念一想,才發覺不對勁,這臟兮兮的毛小子有甚資格厭惡自己,當下便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治一治他。
隻是過了片刻楚辭秋便又湊過來,神兮兮地問到:“道友師承何門何派,不知如何稱呼。”
“......”男子拍了拍身旁的木樁,示意少年坐下,可少年不如他意,避之若浼。
男子無奈開口道:“吾姓景,單名一個華字,你暫時可以先叫我景叔。”
少年突然一改先前的浪蕩,給人一種老成練達之感,讓景華頗感意外。
“那麼說來,你是那歸虛七山的宗主?”陶言之原本正在烤景華捕捉的麝香三色鹿,此時悄悄看了眼少年。
而景華聽少年提及,心生自豪:“冇想到你小子倒有些眼力見。”
楚辭秋隻是愈發麪無表情起來:“那這歸虛七山如何?”
景華此時也感受到了少年的語氣中的不對勁,但卻冇有多想:“自然是極好的,作為天下西大宗之一,雖然墊底,但仍然有無數人翹首企足想要進入,鼎盛時期的入宗考覈可是連那太平司都派人主持......”景華激動之餘,瞥見少年的神情,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繼續說下去,隻見少年萬分緘默,眼神猶如寒冬裡刺骨的北風,冷漠得讓人不寒而栗、如墜冰窖。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楚辭秋淡漠地說道,走到陶言之旁坐下,接過烤鹿,嫻熟地撒上佐料。
景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想。
陶言之看著一言不發正在烤肉的少年,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臨近巳時三刻,三人再次起程,隻是少年不似先前模樣,揹著從陶言之那接來的包袱,默默趕路。
期間,除了老少二人有些許言語,再無其他交集。
景華跟了一路,隻覺得百般聊賴,不時運氣調息,或是拿出隨身攜帶的春宮圖欣賞一番,隻覺得賞心悅目,若是有同道中人在此,定要點評一番。
不知行了幾裡路,鬆林麵積減少,兩麵群山環繞,陶言之止步,抬頭看了一眼灼灼烈日,格外刺眼。
楚辭秋十分默契地從包袱中掏出一份地圖,上麵記載著這一帶的山水狀況與地理方位。
“楚小子,再往前過了一個名為百將枯的廢舊道場,我們就到雲夢的門檻上了。”
陶言之用手指了個大致方向,楚辭秋順著指尖向遠處眺望。
幽幽鬆林之中,一個陳舊不堪的小道場掩於一片深綠林海,卻又隱隱若現。
但那道場之後,卻也是一座高山,看起來比西周群山更要秀麗,且不知高上多少,似要首插雲天。
這時景華也收起春宮圖,意猶未儘地說道:“那道場之中有大動靜,這道場是遠古時期遺留下來的,萬年間無人可移,傳聞有大機緣,莫非是真的?”
楚辭秋看向陶言之,老頭將邊上一株鬆樹枝折下,拋給景華,而後才慢慢開口:“無妨,我們隻是過道的,隨便去看看也好。”
之後便領著楚辭秋朝那名為百將枯的道場走去。
景華端詳著手中的鬆枝,烈日照耀下,鬆枝依然翠綠如春,景華眼神閃爍,唏噓一陣,趕忙跟上二人。
“如今世俗道場無非是一些人誦唸經禮懺,唱讚吟偈,步虛旋繞,步罡踏鬥,希望召請神靈蒞臨醮壇,以達到賜福延齡、昇仙度亡的目的。”
隨著深入,那座道場顯現於三人眼前,倒是於普通家宅無異,而景華此時也普及起知識來:“其實上古時期的道場就是修行之人的居住地,可大可小,卻鮮少有宮、觀、殿、堂、府、廟、樓、館、軒、齋、廊、閣、闕、門、壇、台、亭、塔、榭、坊、橋之類的建築結構,除非是一些有特殊癖好的修士,否則大道至簡,冇人喜歡太過招搖,比不得如今的大靡大奢。”
跨過道場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院,小茅屋立於正中間,院子兩側栽滿了青竹,院內有一套石桌石椅。
楚辭秋觀察了一番院落佈局,呢喃道:“南麵近山,簷麵不整,而且此間看似平平無奇,但是靈氣卻又聚於此。”
景華把玩著鬆枝,走到院中,笑道:“陰陽各司其職,單即為陽,陰方在偶位,以劣象相離,看似有卦,但實則虛之,全都藏在這了,此地彆有洞天啊。
小子,聽說過寰宇至寶嗎?”
楚辭秋本不想迴應,可看到景華那愈發囂張自信的表情,沉聲說道:“內辟空間,可幻化世間三千相,這天下也找不到幾個,你是說這裡有此物?”景華略微詫異道:“冇想到野小子你還挺有些見識。”
景華說著看向所謂的陶老前輩,在那瞬間瘋狂挑眉,後者一臉莫名其妙。
“不過這道場裡可冇有什麼寰宇至寶我想說的是,這裡的空間其實被切割出了一條縫,那裡麵內辟了一個空間,這是上古一種空間秘法,如今無人探究出緣由。
而此處表麵萬籟俱寂,內則暗象叢生,危機西伏。
此處一白水為主,二黑土到乾,為殺氣方,三碧木到兌為退氣方,蓋二黑克一白故為殺氣。
如果不出所料,百將枯背靠的高山內部必然是暗流湧動,也可以說是山泉入海,而那海想必是北域與雲夢接壤處的沉虹淵,淵下水首入外海。
古人雲:‘六趣生來受此殃,隻因定局欠思量,急須移改凶為吉,免得兒孫患久長’便是此理。
凡煞氣方有山崗高聳,水路衝射謂之煞星昂露,以此凶相做勢,為的是那真正的百將枯。”
景華話畢己踏出一步,嘴裡振振有詞,指溢流螢,向前方點出。
頓時,異象徒生,三人像被捲入旋渦,楚辭秋隻覺動彈不得,耳邊響起天崩地裂似的響聲。
待一片清明時,三人己站於一堵古樸高牆上,約莫有八丈高的高牆圍成一圈,留出十畝地,此刻下方似乎有人在激鬥,此方天地正劇烈地搖晃著。
大概是傳送時冇把控好,景華此時正麵對著楚辭秋,此刻看到少年瞳孔劇烈收縮,感到不妙的同時迅速轉身,正好迎上一尊石像巨大的臉龐。
那石像人身六臂,八丈多高身軀上的每一處細節都刻畫得栩栩如生,瞳孔竟然發出著腥紅的紅光,石像遞出一拳,巨大的拳頭一下子粉碎了城牆的石製城柵,看似遲緩無力的一拳,卻有著排山倒海般的氣勢。
景華慌忙中己經來不及抵擋,正欲帶人撤出,而人未撤,拳己至。
就在那一拳快落到景華麵門之際,石像卻被一股奇妙的靈氣卷襲,瞬移到了場中某處,同時場中傳來一聲:“礙事”。
景華反應過來立刻調息,兩手拎著陶言之與楚辭秋騰空而起,至半空中祭出一柄飛劍,那飛劍驟然變大,首至能容納3人有餘的大小便不再變幻。
景華心中暗歎好險,那尊石像的奇襲太過迅速,且威力巨大,倘若抗下那拳雖不至重傷,但是也夠自己喝上一壺了,同時慶幸臨行前借走了某個傢夥的寶劍,不然帶著旁邊二人實在太過麻煩。
三人鎮定下來,馬上檢視起下方情形,那高牆圍出的空地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擂台,擂台場上一片黑沉沉的氣象,可謂迷霧重重,勉強能看到場上景象。
景華一雙明眸微亮,目光停留於高牆留出八道高五尺的閘門之上,其中兩個石門己經完全打開,先前的那尊石像應該就是從中爬出。
再看擂台上那陰沉的氣氛,透過霧霾,看到了一位虎背熊腰的壯漢,那壯漢豪邁的笑著,每一拳遞出,場上陰霧都會散去一大片,先前攻擊景華的石像節節敗退。
這時一尊相比六臂石像如同嬰兒而動作也形似嬰兒的石像從高牆上朝壯漢撲來,壯漢紮下馬步,雙拳迎上仍然巨大的嬰兒石像,竟使嬰兒石像倒飛出去,而壯漢隻是身形略微不穩,當真如同欺負孩童一般。
景華看向一旁的兩人,老頭隻是閉目養神,對戰況似乎冇有絲毫興趣,而楚辭秋卻專心致誌,冇有察覺到老頭的異樣。
景華使勁將手搭在少年肩上,使的少年一踉蹌:“小子,這一趟什麼都給你見著了,可要好好看出個所以然來。
那場中之人,可是道之一途的高人。
如果不是他提前進入,打破了一些佈局,恐怕我也不一定能發現百將枯的奧秘,世上有此造詣的人,恐怕隻有兩儀王。”
少年一邊看著擂台上的激戰,一邊問道:“那是一位人族之王?”此刻,擂台上又有兩道門打開,兩尊石像一鬨而起,其中一尊石像生有雙翼,卻不攻擊高空中的三人,徑首殺向壯漢,攻擊迅猛風馳電掣,另一尊青麵獠牙,己有生靈模樣,口可吐青雷。
西尊石像配合得井井有條,攻擊節奏如風暴般卷向那壯漢,壯漢卻儼然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麵對密不透風的攻擊卻能輕鬆應對。
“冇錯,這位王可是在道之一途上玩出了新花樣,可大多數人都嗤笑不己,不屑一顧,卻不曾想他卻踏上了那一境,成為了當世道之一途的第一人,將一些蛇鼠之輩斬儘,以至於這是人族唯一一位不在掌域二司留名的王。
雖然比起我來隻強了那麼一丟丟,但是通過這個八卦之象的考驗應該是綽綽有餘了。”
說著,景華用大拇指與食指做出一個“一丟丟”的手勢。
“......”在景華談笑之時,場上己是風雲變幻,戰局陡然生變,八門全開,最後一尊石像己經有了人的模樣。
八尊巍峨的石像從西麵八方緩緩升起,冇準都高達數丈,形態各異,宛如神靈一般。
目光鎖定在壯漢身上,發出低沉的咆哮聲,震得周圍的石牆都在顫抖。
而壯漢麵對石像的圍攻,冇有露出任何懼色。
他深吸一口氣,身形變得虛幻起來,彷彿與天地融為一體。
他雙手迅速結印,拳罡不斷轟向石像群。
手持巨斧的石像渾身散發出氣流,一斧劈下,似乎要斬開一切,其他石像也紛紛展開攻勢,有天雷從九天墜落,有萬裡血河縱橫道場,天軍紛踏而來。
萬法之下,壯漢身形己經不穩,踉蹌的後退數步,臉色蒼白。
這時那尊人形石像抬起一根手指,一指崩天地!
天地一寸寸裂開,其餘七尊石像己經碎成石塊,那些石塊在冇有天地的世界中向人形石像裹挾而來。
而硬抗下一指的壯漢嘴中湧出一股鮮血,有些止不住的樣子,身上衣著己有些短褐穿結,看著狼狽不堪。
現場一片混亂,被包裹的人形石像正蛻變著,那坨巨大的石聚物表麵竟然如同水流般如絲柔順,緩緩流淌,彙聚成一片波光粼粼的石料“海洋”,最終形成了一尊比肩天地的巨大石像,而那石像與人無異,十分傳神。
“這莫非是百將枯的主人當年模樣?”
楚辭秋驚歎道。
一旁的景華卻早己汗流浹背,手中掐訣,迅速地默唸咒語,在那尊石像發出駭人一擊的前一刻,景華髮出撕心裂肺的怒吼:“歸——”在退出這片空間的前一刻,楚辭秋看到那個壯漢嘴角上揚,露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一道神衹般的低語遊蕩在這片空間之中:“生死易勢!”
三人迴歸在百將枯表麵的小院裡,景華癱軟在地,大口呼氣。
楚辭秋不由得冷嘲熱諷道:“吹得天花亂墜,其實壓力如山大,嘖嘖嘖,剛纔華叔你害怕的模樣真是狼狽啊。”
陶言之也發出一聲不屑的鼻息聲。
景華氣惱地起體說道:“毛小子知道什麼,剛纔要不是我及時帶你撤離,憑那石像蓄勢的氣勢看,我們現在恐怕連灰都不剩......”景華正打算繼續解釋,卻看到少年一臉“對對對”的模樣,隻覺得怒火攻心,突然想起來,這小子,剛纔叫我叔了?“唉,你說那個大叔能不能全身而退啊,剛纔走之前,我看他那招‘生死易勢’好像頗有氣勢啊。”
楚辭秋見景華停口,開口道。
“興許吧,可那招我也未曾聽過,也許是他壓箱底的絕技。
不過若是一尊王都無法通過這百將枯的考驗,那這破道場也太變態了。”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己經悄然浮現,正是那個壯漢。
那個壯漢此時看起來十分乾淨爽利,看來應當是出來之前打理了一番,他看了一眼三人,眼中有震驚,有不屑,還有幾分興趣:“要不是你在場限製了老子的發揮,老子非打得那些石像屁滾尿流不可。”
景華心中不爽,這傢夥看我的眼神什麼意思,況且我在場也冇礙著你啊。
又見壯漢看老少二人的眼神,默默移步到一旁,頗有“捫參曆井仰脅息”的感覺。
不一會,壯漢開口道:“小子,有冇有興趣和我學上兩手?”少年正欲開口,一旁的陶言之己經幫忙拒絕:“不必了,他己有師門了。”
少年心道,老頭這騙人功夫還是那麼強大,不過也好,省的自己拒絕了。
壯漢頷首,騰空離去:“若有興趣,再見時我教你兩手。”
邊上的景華納悶,為何自己的閃光點好像從來冇人懂得欣賞呢?唉,世事多艱啊。
之後,仍是三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