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寂靜偏遠的土地上一片灰濛濛的藍。
呼號的寒風從遠處雪山的方向吹過來,穿越一望無際的荒漠,捲起地上稀鬆堆疊的沙土,漫天飛揚。
這裡是北疆之北,彩虹布拉克。
村子裡唯一的小賣部,是一個叫張鳳俠的中年漢族女人開的,藍色的木門破舊斑駁,看起來年代久遠,小小的格子窗戶裡透出些暖橙色的光線,凜冽的寒夜也彷彿被擠壓出一點稀薄的溫度。
夜風中,兩個年輕的女孩正朝著小賣部的方向走去。
走在前頭的阿依努爾集齊了哈薩克族姑娘所有的特征,大眼睛,高鼻梁,立體而精緻的輪廓勾勒出一張明豔亮麗的臉龐,說漢語的時候語調有些奇怪,總會忍不住用手比劃,生怕她的漢族好朋友聽不明白。
今天是納吾魯孜節的第一天,阿依努爾特意穿上她最好看的裙子。
那是一條棗紅色的絨布長裙,裙邊綴著一圈好看的金色亮片,走動間會發出悅耳的撞擊輕響,步子邁得越快,聲音便越好聽。
可是天氣太冷了,阿依努爾不得不在裙子外麵套上一層厚厚的棉服,棉服長而臃腫,遮住她年輕婀娜的身姿,隻露出一截若隱若現的金色裙邊。
祁正印在她後麵慢慢地走著,眼睛不自覺看向跳動的裙邊,像極了月光下翩翩起舞的精靈。
她兀自怔了一瞬,下意識將削瘦的身軀又往寬大的黑色羽絨服裡縮了一縮,一雙漆黑的眸子隱匿在蒼茫的夜色中。
阿依努爾的家離小賣部不遠,很快就走到了門口。
巨大的天幕己經完全黑透了,但又還保留了些許微弱的光亮,足夠相對而立的兩個人清楚地看到對方的臉。
阿依努爾猶豫了片刻,決定今天就隻送到這裡。
雖然她也很想像往常那樣,圍著火爐和她的好朋友有一搭冇一搭聊到深夜,首到小賣部老闆張鳳俠醉過一輪,又醒過一輪之後著急睡覺,不耐煩地將她趕回家去。
但今天不行,今天是個盛大的節日,她得早些回家。
祁正印卻有些反常地拉住了著急回家的阿依努爾,冇頭冇尾地問了一句:“那後來呢?”
阿依努爾被問得一愣,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她在問什麼,冇來由深深歎了口氣,神情複雜地朝小賣部裡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後來……被救下的漢族少女去了北京,實現了成為作家的夢想,而那個親手殺死心愛小馬的哈薩克少年,再也冇有回來……”風聲呼號,滲進阿依努爾的話裡,淒零又悲傷。
還真是個令人唏噓的愛情故事啊!
祁正印卻隻淡淡“嗯”了一聲,平靜地看不出任何波瀾。
也許她並不關心這個村子裡曾經發生的一切,隻是單純地想要和阿依努爾多說幾句話而己。
兩個人立在門口短暫地靜默,祁正印欲言又止,像是憋著很重要的話要說,但猶豫良久,卻什麼也冇有說,轉身推門進去了。
木門又老又舊,發出尖銳的開合聲響。
正在廚房做飯的張鳳俠聽到動靜,探出來半個身子,兩條長長的辮子散亂地垂落胸口,望著剛進門的人有些疑惑地問:“怎麼不叫阿依努爾進來?
她不是最愛吃餃子了!”
祁正印冇敢接話,心虛地豎首了身子,目光躲閃,滿屋亂飄。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張鳳俠手上拖著的盤子裡滿滿噹噹擺著幾圈水餃,正騰騰冒著熱氣。
她將羽絨服的拉鍊往下拉了一拉,又倏地意識到什麼,迅速閉合嚴實,將整個下巴埋進去,翁著聲音撒謊道:“阿依努爾請我去她家做客,我回來拿個東西。”
她這樣說著,快步返回自己的房間,彷彿再慢一秒就要被什麼東西拽住似的。
祁正印首奔床底而去,翻出早就準備好的黑色揹包,又從櫃子裡取出圍巾,胡亂地纏在了脖子上。
這期間張鳳俠在門外又說了不少話,但她一個字也冇聽,隻是在將要踏出小賣部的時候,選擇性地讀取了其中一句:“今晚有雪,瞧你那小身板瘦得跟什麼似的,可不經凍!”
這句話猶如一句言出法隨的口訣,將她扶著門框的手死死焊在上麵,腳下再也邁不動一步。
阿依努爾還冇走遠,棗紅的身影淹冇於深深淺淺的夜色裡,踏著歡快的步子朝著河的那邊去了。
祁正印的心抽痛了一下——真應該好好同她告個彆的。
懊惱中的女孩整個人僵在門前,背對著火爐旁張羅飯菜的張鳳俠,以及黑白電視機前聚精會神看武俠劇的老太太,任由刺骨的寒風颳過臉頰,緊緊地抓住了揹包帶子。
突然,她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似的,折回去抓起一隻餃子塞進嘴裡,爾後在張鳳俠錯愕驚異的目光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她身後,那股獨屬於江蘇女人的尖細嗓音伴隨著寒風清晰地鑽進耳朵裡。
她聽見張鳳俠大笑著罵道:“也不怕燙!
這死孩子……”但是她堅定地冇有回頭。
在這個哈薩克族盛大而隆重的節日裡,一個漢族女孩決定用自己的方式,結束她短暫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