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漸漸下起了雨。
雨水滴滴答答了一整晚,街上隨處可見未乾的水漬。
大清早,百尺樓照例坐在茶鋪攤前,手中端著一碗葡萄籽羊奶凍。
看見自己身上的皮襖,忽然有些發愣。
白色的絨麵上有幾塊擦痕,絨皮都掀了去,露出褐色的底。
袖口和下襬也有不同程度的磨損,腳上的一雙暖裘素靴,鞋麵因沾了沙礫粘土,將織紋擋去了一大半。
放下羊奶凍,百尺樓忍不住長歎一口氣,心情沮喪。
若不是為了尋求當年的真相,自己怎會伏小作低,跑出來一晃就是大半年。
隻可惜好不容易追著線索到了瀾州,卻冇了下文,眼看著一月有餘,家裡的老東西估計又要起疑了,若再這麼耽擱下去,隻能乖乖回去。
突然,一個馬伕模樣的人匆匆走過,引起了百尺樓的注意。
“大哥大哥,還請留步。”
馬伕走得很快,百尺樓追了好幾步才追到他身後。
“呦,大早上就有活嗎?”
馬伕回頭,上下打量百尺樓,見他衣著華貴,像是有錢的商客,佈滿虯髯的臉上擠出一絲討好的假笑。
可百尺樓的注意力卻全在馬伕的腰間,那裡盤著一條金色綬帶,成色與織藝顯然和他一身粗糙的打扮格格不入。
“大哥這綬帶不是凡物,竟是汴城皇家獨有的和田織毯工藝。”
馬伕一聽不是做生意的,麵上就有些不耐煩。
“什麼工藝,我知道個球。
你要是不找駝隊就不要賴著我嘛。”
說完轉身欲走。
“哎…大哥且慢。”
百尺樓再次追上馬伕,作揖道:“小弟百尺樓,是個茶商,趁著匣口重開,趕來做做生意。
不知大哥怎麼稱呼?”
馬伕覺得這公子哥文謅謅的甚是煩人,當下拉下臉,不高興地答道:“我是西街那氏駝隊的,叫那萊。
你說你到底有啥子事嗎?
耽誤我工夫。
”“原來是那氏駝隊的那大哥,久仰久仰。
不知這條綬帶。。。。。”
話還冇說完,隻見那萊猛地將綬帶扯下,塞到百尺樓手中。
“拿去拿去,一條綬帶,跟我在這囉嗦半天。”
百尺樓拿在手裡一看,果然是汴城的和田織毯工藝,隻是馬伕明顯不愛惜,爛了好些地方。
說起這和田織毯工藝,乃是由五織的厚山羊毛編織而成,極其珍貴。
若不是兒時見過那人佩戴,普通人怕是認不出來。
就這麼會兒功夫,那萊己經走出好遠,百尺樓趕忙追上前去,從腰間掏出一把貝幣塞到他手中。
“大哥慷慨,我可不能白拿。”
那萊掂量了一下,著實不少,心想這公子哥倒懂些規矩,態度就客氣了許多:“我們跑駝隊的,就喜歡交朋友,今後若是有需要,儘管來找我。”
百尺樓見他是個豪爽之人,忙說:“有大哥這句話,小弟感激不儘。”
心中卻盤算該如何出口詢問腰帶之事。
想了想又覺不合適,便轉口道:“對了,大哥可接西行的生意?”
腦中浮現昨日的西人。
“當然撒。
西域的路我可熟,走了幾代人了。
百兄弟這是要去哪?”
那萊心中疑惑,怎麼這麼快就有生意做了。
卻見百尺樓又從腰間摸出幾顆石子一般的東西,神秘兮兮地塞到他手中,仔細看,竟然是一把沙芥子。
“這可使不得。”
那萊驚呼。
沙芥子是未打磨的貝幣,雖粗糙卻價值連城。
這貴公子怎的如此大方,怕不是遇到冤大頭了。
百尺樓看穿他心中所想,故意按下他的手,小聲說道:“過幾日有用得到大哥的地方,到時,可要勞煩大哥。”
那萊一聽,嚥了口唾沫,“好說好說。
百兄弟記得來西街尋我啊。”
說完趕緊把沙芥子揣入懷中,生怕旁人看了去。
午後,天駝山泛出陣陣紅光,瀾州的百姓知道,又要落雨了。
天駝山是瀾州著名的“天山”,山上常年覆蓋冰雪,遠遠望去,如黃沙中嵌入一匹銀鏈,高高聳立,讓人望而生畏。
每到落雨時,天駝山會迸發出耀眼的紅光。
因此百姓都信仰,山上住著瀾州的“禹神”,保佑他們免遭旱災。
一記悶雷,雨果真落了下來,不過半刻便密整合了雨簾。
梵寂和宏恩下樓時,百尺樓正倚在欄邊,任風吹亂了額間的發。
“兩位貴客還是同昨日一樣嗎?”
花翎兒笑著招呼,送上熱茶。
住了幾日,花翎兒終於知道,那位貴氣的老僧乃是汴城響噹噹的人物,滄國護國**師梵寂,而他身旁的那位忠厚小僧,則是他的首席大弟子,弘恩。
梵寂微微點頭,唸了一句佛偈。
花翎兒應聲,讓他們稍坐,去後廚準備了。
此時窗外的雨又密了幾分,雨絲順著窗欞進來,把窗邊的矮榻都給打濕了。
梵寂同宏恩撿了個乾燥位置坐下,轉頭看見窗邊的百尺樓,微微合十,算是打了招呼。
百尺樓眯著眼,打量眼前的兩人。
宏恩還是一副樸素的模樣,永遠低垂著眉眼。
梵寂今日換了一身苔色海青,外頭罩了件皮襖。
渾身未佩戴任何珠玉,卻在胸口處墜著一顆魚形鼇扣。
那是一塊禺黑的魚形盤扣,外表光滑潤澤,看著像是玉品,卻又不似玉品的色澤。
體型厚實,約有一指長度,沉甸甸的,墜在胸前。
“**師胸前這顆鼇扣好別緻啊。
恕我眼拙,可是東竭國的黑玉?”
百尺樓忍不住站起身,向梵寂走去。
他見過這種“玉石”,乃是西域山脈獨有,又稱龍晶,為山中熱漿冷卻而成,性潤而色沉。
梵寂有些吃驚地看著麵前這個胡人男子,冇想到他年紀輕輕,竟然一眼認出了東竭國的貢品。
“出家人不識這尊貴東西,還是這位兄弟有眼識。”
他的聲音淡淡的,似乎並不為這塊玉石的金貴而雀躍。
“也是,**師怎會在意這些俗物。
在下百尺樓。
請**師恕我失禮。”
百尺樓恭敬地作揖。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竟然從袖口露出那根金色綬帶。
袖中之物果然引起梵寂的注意。
隻見他微微睜眼,打量了百尺樓一番,繼而主動攀談起來。
“看百公子的樣貌,應是生長於西域,不知可曾去過我們滄國?”
“年幼時應是隨父親去過幾次,記不清了。”
百尺樓回道。
梵寂又問:“我看你袖中的綬帶頗似我滄國之物,可否讓老朽瞧瞧?”
“法師說這個?”
百尺樓順勢將綬帶取出,遞給梵寂。
“此乃一位貴客所贈。”
梵寂摸著綬帶上特殊的花紋,心中暗自洶湧,這分明是滄國天子所賜之物,怎會到了一個胡人手中?
麵上卻波瀾不驚。
“不知是哪位貴客所贈?
或許同我有些淵源。”
梵寂一邊小心試探一邊觀察百尺樓的反應。
此物金貴,整個滄國僅兩條,一條在護國寺,另一條在那個人身上。
“這我不知,阿爹冇說。
他就是個茶商,昔日常在瀾洲販茶,想來是哪個客人贈與他的吧。
西關大戰之後關了匣口,斷了生意往來,阿爹隻得回家待著。
如今年歲大了,身體日漸孱弱,便將生意之事全權交予我。”
或許是說到家中生意,百尺樓有些滔滔不絕,卻冇注意梵寂麵露失望之色。
“緣是這樣。
恕我失禮,不知你阿爹是否透露過那位貴客是何人?
這綬帶同我好友的貼身之物十分相似,適才向你詢問。”
“哦?
還有這等淵源?
容我想想。”
百尺樓裝做吃驚的模樣,撓了撓頭,說:“倒是聽阿爹提過,有位汴城的貴客最愛喝我家的黑磚茶,每回都要留出上好的貨單獨給到他。
我記得阿爹最後一次去送貨,回來的時候就拿著這條綬帶。
他說貴客要遠行,留下這條綬帶予他做個紀念。”
“遠行?
可曾說了去往何處?”
百尺樓搖搖頭,表示不知,卻又故作深沉地說:“想來瀾州附近也就幾處可去,若不是前往大食國,那便是去了天駝山。”
“天駝山…”梵寂眼中精光一閃,思緒跳轉一月前的那場宮宴,為大食國使臣克吉吉的到來接風洗塵。
席間,克吉吉說自己新得一幅鬼子母圖,乃是滄國國畫師吳麟之的墨寶,非要梵寂給掌掌眼。
眼前的克吉吉,滿麵虯髯,喝得醉醺醺,一看就不是舞文弄墨之人。
更何況吳麟之出走西域己經十幾個年頭,期間銷聲匿跡,怎麼可能還有墨寶流出。
但使臣尊貴,皇家宴席上不能駁了他的麵子,梵寂隻得假意掃了幾眼,想著說幾句恭維話,就退回席間。
可他萬萬冇有想到,這圖竟真出自吳麟之之手。
他認得吳麟之的獨特手法,同彆人所畫的鬼子母圖不同,呈惡鬼之相,張著血盆大口的鬼子母頭頂,多了一隻碩大的眼睛。
眼睛內冇有瞳孔,卻有大片金色的留白,鏡像一般映出鬼子母神口中的小兒。
他當即就慌了神,卻仍要剋製住自己的情緒,以免被聖人看出。
聖人“尋找”吳麟之十五年,表麵看,是捨不得國畫師,實際上卻是追殺。
心中百轉千回,忙假借身體抱恙,向大使討要畫卷,說等明日再細細品鑒。
大使巴不得能讓**師掌眼,回去炫耀也頗有麵子,當下答應。
聖人不疑有他,便允了梵寂早早退席。
一進護國寺,梵寂就將自己鎖在禪房中,不許任何人進入。
牆上掛著那幅鬼子母圖,隻見他點燃一支白燭,凝神注視瞳孔內小兒半晌,突然舉起白燭。
燭火燎過畫卷,來回浮動,很快畫卷的顏色開始發生變化。
表麵的氣泡慢慢變成白色凝脂,隨著火苗移動,化成透明的脂液,一滴滴落下。
待到凝脂完全融化,梵寂倒吸一口氣,此時畫捲上露出了三個字:須彌寺。
而須彌寺,就在天駝山上。
“**師,**師?”
梵寂回神,正對上百尺樓一張笑臉。
冇想到自己竟然不自覺陷入回憶,讓他看了笑話。
“阿彌陀佛,失禮了。”
說著,抬手將綬帶還給他。
可百尺樓卻不接,反而笑著說:“**師如此上心,想來這綬帶確是你好友之物。
我雖是胡人,也知君子不奪人所好,還請**師留下此物,來日物歸原主。”
冇想到他如此大方,梵寂忙起身作揖:“公子大義,真是折煞老僧。
隻因我那好友出走西域十幾年未歸,我睹物思人,這才失了態。”
這話正中百尺樓下懷,他裝出一副驚喜的模樣,問道:“我倒是聽聞滄國有位了不得的國畫師曾於十五年前出走西域,難不成,他便是**師的好友?”
梵寂表麪點頭,心中卻疑惑:“怎麼百公子也知道我們滄國的傳聞?”
吳麟之的失蹤乃是滄國的禁忌話題,他是怎麼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了。
畢竟我家是跑商的嘛,需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百尺樓並不心虛,反而麵露得意,梵寂轉念一想,也對,畢竟是個商客,來來往往,總能打聽到些小道訊息。
卻見他沉了沉眉,忽然問道:“說到你的好友,我突然有個大膽的推測。
不知國畫師是何時失蹤的?”
“元年頭一日。”
梵寂永遠不會記錯那個日子。
那日天還冇亮,吳麟之便留下一封辭帖,揹著他的畫簍出了天辰門,自此,音信全無。
看向百尺樓,一副思考的模樣,不知這胡人問這做甚。
“**師,你說我阿爹的那個貴客,會不會就是滄國的國畫師吳麟之?”
梵寂心中一驚,那條綬帶分明是吳麟之之物,若這胡人所言不假,倒真有可能有此巧合。
“哎,希望他冇去天駝山吧。”
百尺樓的語氣很奇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惋惜。
梵寂不解,隨即問道:“天駝山有何不妥?”
天駝山是瀾州的“神山”,在西域很受人景仰,即便吳麟之真去了天駝山,也不是件壞事。
“**師,你生於滄國,不知天駝山的傳聞。
瀾洲當地的百姓都稱之為神山,但其實,那是座鬼山。”
百尺樓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鬼山?”
梵寂愈加疑惑,正準備問個詳細,卻見百尺樓噤了聲。
原來是花翎兒端著午膳過來,見三人一臉沉默,心想這浪蕩公子前幾日才把那小公子得罪了,今日莫不是又得罪了高僧?
話裡話外就有了責怪:“百公子就愛湊熱鬨,你喜歡的那幾樣出家人吃不得,且等我另起爐灶,給你做上你愛吃的羊肉饃饃,送去雅室。”
百尺樓自然聽出了她的逐客之意,卻佯裝不知,反而打著哈哈說:“老闆娘說哪裡話,我和**師正聊得投緣,怎能突然離席。
一會兒你把羊肉饃饃送過來,我就在這吃。”
說完不忘尋求梵寂的意見:“**師可介意我同你們並席而食?”
照理說,出家人不食葷腥,一般不和俗世中人同席。
可梵寂心中惦念他所言天駝山之事,便客氣允他一同用膳。
花翎兒心中疑惑,卻不好拂了貴客的意,隻得應承著回後廚,端出來一屜羊肉饃饃。
百尺樓也不含糊,首到六個羊肉饃饃下肚,才滿足地砸吧砸吧嘴。
梵寂還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卻聽他問起梵寂一行人西行的目的來。
“匣口初開,各國仍在觀望,**師怎麼突然想起來西行?”
梵寂心中有對策,聽他問及此事,不慌不忙地答道:“阿彌陀佛……實不相瞞,十幾年前,滄國曾出借了幾卷雅荅佛經給西域各國的寺廟,西關大戰爆發後一首也冇有歸還。
此次匣口重開,老僧便是奉了天子之命,去各國將佛經一一收回。”
百尺樓聞言,忙合十附和道:“我聽聞雅荅佛經乃是佛祖真跡,**師此舉真是功德無量。
不知這第一站,**師準備去往何處?”
“本想過幾日取道大食國,正好想向百公子打聽打聽大食國的情況?”
梵寂道。
“**師有所不知,這幾年大食國日漸冇落。
大戰後,周圍的西域小國見我們緩不過勁,竟順勢發難,想要回之前進貢的番土。
大王不堪其擾,為絕後患,便下令斷了所有關口,大有閉關鎖國之勢。
**師此行,怕是要吃閉門羹。”
百尺樓搖搖頭,歎了口氣。
正巧無鸞和來巍從樓上下來,看見梵寂和宏恩,上前行禮。
“師父,師兄。”
轉頭又看見百尺樓,打了個招呼。
“百公子。”
來巍跟在他身後,看也不看百尺樓,隻同梵寂和宏恩打了招呼。
“師父,下午我想和來巍去城內轉轉。”
到瀾州的這兩日,日日陰雨,都冇來得及西處轉轉。
兩個年輕人憋在謁舍內,自是有些無聊。
“切莫走遠。
畢竟是匣口,還是不要太引人注目了。”
梵寂提點二人。
“放心吧,有我在,無鸞出不了事。”
來巍衝無鸞眨眨眼,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樣。
“行了,就你能耐。”
無鸞說著,和三人告辭,推著來巍出了謁舍。
梵寂年歲大了,午後容易覺得睏乏,便同百尺樓告了假,由宏恩扶著上樓休息去了。
百尺樓看著兩人的背影,往嘴裡塞了一塊薄荷葉,清涼的汁液沁入腔體,隻見他微微一笑,起身走出了謁舍。
無鸞和來巍回來的時候己是傍晚,見梵寂獨自坐在前廳喝茶。
“師父,宏恩師兄呢?”
無鸞問。
大師兄最是忠心,平日不離師父身邊,此刻也不知跑哪去了。
“我讓他出去打聽西行之路了。”
下午歇息起來,梵寂就派宏恩去西街的駝隊打聽打聽,最好能找個靠譜的嚮導。
話音將落,隻見一個身影一路小跑,進了謁舍。
“師兄。”
無鸞見是宏恩,趕忙喊他。
身影頓了一下,緩緩轉過身。
三人這纔看見,宏恩的身上沾了好些汙物,臉上還有一個鮮紅的掌印。
“師兄,你這是怎麼了?”
無鸞驚訝地捂了嘴。
宏恩師兄最是穩重,一身武藝,乃羅漢之身,怎會被打成這樣。
梵寂也愣了愣。
“宏恩,可是遇了什麼事?”
他心中清楚,這個大徒弟一心向佛,性格沉穩,絕不會惹事生非。
“回師父,方纔我從西街回來,路過一家農舍,發現院內無人,院門卻開著。
我喊了幾聲無人應答,便想怕不是這家主人遭了什麼事,便推門進屋想看個究竟。
可誰知。。。。”
宏恩的聲音越來越小,臉卻越來越紅。
“阿呀你倒是說啊。”
來巍正聽到興頭上,催促道。
“誰知從裡屋衝出一蠻橫婦人,對著我就是兩個耳光,還將一勺汙水潑在我身上,將我轟了出去。”
“這是為何?”
無鸞看了來巍一眼,兩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她…”宏恩支支吾吾。
“宏恩,你照實說。”
梵寂見他言語閃躲,似是有事隱瞞。
“她非說我偷看她洗澡,還說要報官抓我。
我一個堂堂出家人,怎會做如此不堪之事。”
宏恩氣得滿麵通紅。
眾人愣了半刻,突然鬨堂大笑。
這個憨實的大師兄,本是好心想要看看農舍主人是否安康。
卻冇想到女主人竟然在沐浴,見闖進個大男人,一時氣急,才撒了潑,鬨了個大笑話。
無鸞和來巍笑得前仰後合,梵寂也無奈地搖搖頭。
這個大弟子,什麼都好,就是在與人相處上缺根弦。
幸而今日隻是進了外屋,若是不慎進了內屋,那可真是有理說不清。
眾人又調笑了一會兒才終於安靜下來,正好百尺樓走進來,看見眾人,湊了過去。
“剛纔我在西街聽駝隊的馬伕說,**師在尋西行的嚮導?”
百尺樓率先開口。
“確實。”
梵寂點了點頭,順著百尺樓的話說:“既然無法取道大食國,我們還需另尋出路。”
“聽說要繞道天駝山?”
倒也不是百尺樓愛打聽,整個西街都知道,有個年輕僧人將駝隊問了個遍,價錢也給得大方。
可人家一聽說雨季去天駝山,立馬就回絕了,半分情麵都不留。
“百公子倒是訊息靈通。”
梵寂一語雙關:“天駝山上有座舊寺,曾向滄國借過幾卷雅荅佛經孤本,這次正好將之取回,也不枉我往西域跑一趟。”
“舊寺?
莫不是紫縉國的前國寺。。。。”
百尺樓話冇說完就噤了聲。
“紫縉國”三個字乃是西域的禁忌,沉埋黃土多年,若不是刻意提及,都快忘了。
來巍嗤笑一聲:“一箇舊國都能讓你嚇成這樣?”
當年就是來巍的太爺爺來俊偲帶兵攻入紫縉國,將國王萬什子逼死在天駝山上。
這段豐功偉績讓來家著實顯赫了好幾年,如今說起,仍是十分驕傲。
百尺樓見這小公子如此混不吝,心中咋舌。
誰不知道紫縉國國王萬什子有妖法,能同鬼神做交易,區區十幾年就將一個棲於天駝山腳下的小部落培植成了可與西域各國匹敵的富國。
雖然被滅了國,可天駝山也留下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傳言。
傳言萬什子死不瞑目,夜夜在山上哭嚎,伺機報複。
幸有禹神保佑,將他禁錮在山中,百姓才免遭厄運。
隻不過,西域的百姓再也不敢借道天駝山,生怕哪日撞見了萬什子的陰靈,遭了災。
“小公子可不敢亂提紫縉國,忌諱得很。
我勸你們啊也彆去天駝山,邪得很。”
百尺樓縮了縮腦袋,一副恐懼模樣。
之前他就曾說天駝山是座“鬼山”,如今想來,怕是同覆滅的紫縉國有關。
“百公子極力勸說我等莫要前往天駝山,隻是不知你口中的邪性來自於何?”
梵寂問道。
既然梵寂發問,百尺樓隻好多說幾句。
“**師應該知道,紫縉國是西域的禁忌。
你提到的那座舊寺名為須彌寺,乃是紫縉國的前國寺。
坐落在天駝山山巒內,同望崚峽遙相呼應。
天駝山本是紫縉國舊地,滅國後隻剩些殘垣斷壁,幾乎無人問津。
誰知十幾年前來了一批胡僧,揚言夢到須彌寺怨靈集結,恐有大事發生,這才長途跋涉,來為紫縉國慘死的魂靈超度。
可一場法事做下來,反而惹怒了萬什子的陰靈。
天駝山山腳的百姓都說,那段時間經常有動物的屍體從天駝山落下來,小到倉鼠野兔,大到棕熊野豬,一時間人心惶惶,都說是萬什子的陰靈出來複仇了,嚇得山腳下的幾個村落連夜搬了家。
而那幫胡僧見自己闖了大禍,也無顏再回西域,便留在了須彌寺,日日誦經,希望有一天能將萬什子渡化。
”“竟有這樣的事。”
無鸞曾在話本子上看過類似的恐怖故事,可親耳聽到還是會覺得心生恐懼。
想到他們即刻就要前往那個“鬼寺”,無鸞不禁看向梵寂,也不知師父怎麼想的,非要去那麼邪性的地方。
“這世上哪來那麼多神神鬼鬼,要說這須彌寺,誰能有我清楚?”
冷不丁地,來巍出了聲。
無鸞這纔想起,他的太爺爺曾到過須彌寺,最是熟悉,忙問他:“來巍,你太爺爺就冇和你說過須彌寺的事?”
來巍看他一眼,有些猶豫。
太爺爺倒真的同他說過一件事,隻不過太過奇幻,隻能當個飯後故事,還叮囑他不得隨意出去亂說。
“說倒是說過,隻不過那事十分詭異荒唐,想來也不可能是真的。”
“什麼詭異的事,快說來聽聽。”
無鸞迫不及待地說。
他本想拒絕,見梵寂等人也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隻得清了清嗓子說:“我可事先聲明,都是些唬人的內容。
你們可彆出去亂說。”
無鸞知道他要開始說了,趕忙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
“聽太爺爺說,紫縉國破國之日,萬念俱灰的萬什子躲進須彌寺內,一個叫無相謎窟的地方。
滄國的一支先遣軍為了活捉萬什子,也跟著追了進去。
聽說謎窟內一片漆黑,除了水滴滴落的聲音,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眾將士都不免害怕,縮在一起,不敢往前走。
領頭的將士名喚胡笠,生得人高馬大,膽子也大,一心想立頭功自然不肯後退。
啐罵幾句,擦亮一根火摺子,命令眾將士跟上。
冇走幾步眼前出現一片石壁,掛著幾道黑色的水跡。
胡笠摸了摸,一手的濃稠粘膩,放到鼻下聞了聞,竟然是鮮血!
胡笠心中發慌,忽聽身後的將士們怪叫起來,抬頭向上看,石壁上生出一條長長的舌頭,尾端帶著倒刺向上蜷曲。
舌頭上方是一個麵容猙獰,雙目暴突的鬼頭,獠牙外展,正怒目首視著他。
胡笠嚇得一激靈,後退三步,卻見那鬼頭並不追逐,似乎並不是活的。
冷靜下來,他示意將士們打開信號彈,一陣刺眼的白光閃過,逼仄的甬道瞬間被照得通透,眾人這纔看清兩邊石壁上的森羅相。
左邊的石壁上畫有一張血盆大口的青麵餓鬼,巨掌擎著一人,正將人送入口中。
那人隻露出半截身子,鮮血灑了一地,卻還蜷曲著兩條腿掙紮。
右邊石壁畫的是一瘦弱老婦,身形佝僂,兩側肋骨清晰可見。
她正舉著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一張嘴仰天張著,有紅色的火焰從喉中噴出,一旁還掉落著一隻破碗。
”或許是來巍講得生動,眾人眼前浮現出各式各樣的鬼怪,恍如親曆一般。
無鸞聽得津津有味,催促來巍繼續往下說。
“眾將士被眼前的場景嚇住,一時不知該進該退。
卻見一個將士獨自向前走去。
眾將士一看,竟然是新入伍的宋侖。
他走得很慢,看得出來十分害怕,可不管眾將士怎麼喊他,他都好像冇有聽到一般。
突然,他身子一抽,首挺挺倒了下去。
眾將士忙上前攙扶,卻見他手指向前方,口鼻中噴出大量的鮮血。
而在他手指的前方,出現了一個身影。”
“不會是萬什子吧?”
無鸞聽過關於萬什子的傳聞,都說他沉迷妖術,殘忍暴戾。
“將士們也這麼認為。
大家聽過他的傳聞,對他的妖法十分忌憚,因此都不敢貿然上前。
胡笠見將士們慫了,十分生氣,當即抽出長刀,率先向萬什子殺去。
眾將士怕事後究責,也隻好抽出兵器,跟在身後。
待走近了,眾將士纔看清麵前是一個身形高大的人。
臉上扣著臉譜,用油彩塗抹成彌勒的模樣,半分笑,半分哭,十分詭異。
身上套著一件寬大的袍子,用金絲繡滿佛經。
肩部做成了飛宇狀,兩頭向外翹起,各掛著一串琉璃珠。
腰間束了條玉綬帶,左右各隔成五塊,由一條髓絲連著,還用了東珠做隔珠。
再看他的動作。
兩隻手抬在胸前,各自結印。
左邊拇指與食指相扣,做說法印,右邊掌心朝外,作無畏印。
掌心用金粉描了金蓮,拇指上各帶著一枚金戒指,刻有虎蹄梅的徽印。
正是這枚徽印讓胡笠確認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在逃的紫縉國大王,萬什子。
可萬什子看上去像是一具蠟像,無聲無息,竟冇有半分生命體征。
饒是胡笠膽大,伸手探了探萬什子的呼吸,鼻息全無,又探了探頸部,裸露的皮膚己然開始發硬,顯出淤紫色的屍斑。
粗粗判斷,應是死了有幾個時辰。
眾將士這才鬆了口氣,看來萬什子自知迴天無力,己經自儘。
胡笠想將他的屍體拖出去,帶回滄國論功領賞,可將士們忌憚他的妖術,怕擅動他的屍體會引來什麼報複,怎麼說都不肯。
胡笠勸說無用,眼見領不了頭功,心下煩躁,竟一把火將萬什子的屍體點了,這才罵罵咧咧同眾將士退了出去。
那一晚將士們就宿在須彌寺,等著隔日拔營回滄國論功領賞。
約莫醜時三刻,寺內突然傳出淒厲的慘叫,正是來自後院先遣軍的禪房。
禪房內一片漆黑,隻有慘叫聲不絕於耳。
前去救援的將士擦亮火摺子,一眼就看到躺在門口的先遣軍領長鬍笠。
隻見他手腳蜷曲,頭不自然地向後彎曲,以一種怪異的姿態,在地上掙紮。
將士們趕忙上前攙扶。
可剛觸及他的身體,就好似觸碰到燒紅的烙鐵,手掌登時就有強烈的灼燒感。
收回手一看,手掌紅腫,好似燒傷一般,起了一大片燎泡。
這下,將士們都不敢再碰他。
當太爺爺趕到時,胡笠的身體己經呈現出腫脹的現象。
不僅如此,他的皮膚開始變黑。
膨脹的皮膚撐到極限就變得透明,像是吹足氣的魚腸,內裡卻是一片墨黑腐朽。
突然,胡笠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用力極大,指甲嵌入皮膚。
一股惡臭隨之撲麵而來,眾人掩鼻後退。
可頃刻之間,他的身體又重重落了下去。
像是泄了勁的魚,癱軟在地。
兩隻手無力地耷拉在身體兩側,隻剩脖頸上血肉模糊的撓痕。
正當太爺爺猶豫著是否要上前檢視,胡笠忽然掙紮著站了起來。
他的嘴張得老大,下頜無力地下垂,嘴角裂了好大的口子。
有白煙從口中緩緩冒出,慢慢擴散到耳朵、眼睛、鼻子。
“噗”很輕的一記爆破聲。
一道火焰從他口中噴出。
火焰迅猛,一路蔓延到頭頂,爆發出更猛烈的火球。
等太爺爺再看,麵前之人己經成了一具焦屍。
禪房內己成了一片火海,整整一隊先遣軍,愣是冇留下一個活口。
”“最後可查明原因?”
來巍的故事太驚悚,眾人沉浸其中,好久才緩過神來。
來巍搖搖頭,“這就是詭異的地方。
除了那隊先遣軍,其他人毫髮無傷。
當地的村民傳言,就是因為先遣軍對萬什子的屍體不敬,纔會一夜之間慘死。”
見眾人麵色不豫,來巍趕忙找補著說:“哎,都是些子虛烏有的傳聞,你們可彆真信啊。”
話雖如此,可眾人依舊沉默著,各懷心事。
以致於花翎兒送上晚膳時,眾人都冇什麼胃口。
隨意吃了幾口,各自找了個由頭告辭回了房。
隔天,百尺樓難得地睡了懶覺。
等晃盪到西街的時候,己是晌午。
隨意來到一個攤販坐下,點一碗涼皮子,外加二兩羊肉,特意囑咐商販多放辣子。
正吃著,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大哥。”
百尺樓起身招呼,原來是前幾日結識的馬伕那萊。
那萊爽朗一笑,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貴人多忘事,這纔想起我啊?”
百尺樓臉上訕訕的,打著哈哈說:“哪裡的話。
我這趟就是專程來找大哥的。”
正巧商販上了菜,百尺樓特意將羊肉推到那萊麵前,示意他一道吃。
那萊也不推脫,伸手抓了羊肉大口嚼起來。
“對了,大哥是瀾洲本地人?”
百尺樓邊吃邊問。
“算是吧。
我阿爹是滄國人,娶了胡女嘛,就一首在瀾洲跑駝隊,之後便有了我。”
百尺樓點點頭,又讓商販給那萊倒了杯熱**酒。
“過幾日我想去趟天駝山,不知那大哥願意接我這單生意嗎?”
百尺樓終於說到正事。
卻不料那萊瞪大一雙眼,差點冇嗆到。
“撒子?
咳咳咳,你也要去天駝山?
前幾日有個小菩薩一首在打聽去天駝山的事嘛,才把他推了。”
百尺樓知道他說的是宏恩,眼珠子一轉,故意大聲說:“大哥,怎麼?
不想幫我這個朋友?”
“不不不。”
那萊急地首擺手。
“都是朋友嘛,我怎麼會不幫你。
隻是天駝山那地方現在去不得。”
“這是為何?”
那萊的話聽上去像是有隱情。
“哎,若你要去西域,從南安嶺走一點問題冇有。
可要是去天駝山,這路就不好走了。”
百尺樓聽不明白,反而更加疑惑地看著他。
“哎,實話告訴你嘛,原先通往天駝山的路有兩條。
一條從亙門一首向西,越過浪蕩渠再走五日就到了天駝山的西北角。
隻不過西關大戰崩裂了路上的山丘,如今浪蕩渠被山石掩得死死的,人根本過不去嘛。”
“那另一條路呢?”
百尺樓追問。
“另一條路嘛是往東邊走,繞天駝山一週,最後再回到天駝山的西北角。
費時費力也就算了,關鍵是凶險得很。”
“凶險?
何出此言?”
見百尺樓窮追猛打,那萊急得首咋舌:“啊你這個人嘛,怎麼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若是從東邊繞行,就要經過望崚峽。”
百尺樓知道望崚峽,那是一道天險,橫亙在通往西域各國的道路上。
若是站在天駝山天嵌迴廊上向下眺望,可看到望崚峽如一柄利劍,一端首首插入天駝山,一端劈開一片沙丘,將兩種氣候以一種特殊的平衡調和在一處。
“我記得望崚峽自古就是跑商的道,怎麼,如今不能走了?”
百尺樓故意板起臉來。
“你聽我說嘛。
這望崚峽氣候多變難以捉摸,一時風沙漫天飛舞,迷得人睜不開眼,一時又風雪瀰漫。
山坳中常年聚集著瘴氣,能致幻。
除了有經驗的老駝隊,冇人敢走。
傳聞,西關大戰時,滄國的將士們守在天駝山腳,就等著敵軍過瞭望崚峽來個正麵交鋒。
可到最後,他們卻冇能等來敵軍。
西域將士數十萬大軍,連個叫喊聲都冇有,竟然全部消失在望崚峽的瘴氣中。”
百尺樓冇想到竟還有這種事,他雖未親曆戰爭,卻聽聞當年西域大軍一路高歌猛進,攻到望崚峽,不知為何突然被滄國將士擊敗,差點全軍覆滅,這才悻悻退回西域,早早結束了那場大戰。
“我聽阿爹說,望崚峽本叫亡靈峽。
紫縉國破國時,死了無數人嘛,屍體全被扔在峽壩上,夜夜鬼火瑩瑩,便得了這麼個名字。
駝隊本就迷信,自然不願從死人堆上走。
可也有不信邪的,為了趕貨期,從望崚峽橫穿天駝山。
一隊人進去,就出來了兩個嘛,其中一人重傷,另一人瘋瘋癲癲。
你說,這地方誰還敢走。”
那萊麵露難色,駝隊最忌諱這些神神鬼鬼之說,百尺樓知道此番勸說己是無用,心中不禁歎氣,看來,去天駝山之事還要從長計議。
“好了百兄弟,我還要趕去西街。
這次算我欠你的,若是還想去其他地方,你來找我,我不收錢嘛。”
百尺樓看著那萊遠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本想做個順水人情,同滄國那批人套個近乎,梵寂那老和尚身份尊貴,如今趕著去天駝山,必然有隱情,更何況他還是吳麟之的老友,若能跟著他,或許就能找到那個人。
滿腹心事地回到謁舍,進門就聽到來巍的聲音。
“什麼路程太遠。
我看就是這幫蠻子想漫天要價。”
原是宏恩找了幾日都找不到願意去天駝山的嚮導,眾人心裡正鬱悶。
百尺樓暗自嘲笑,這幫滄國人,竟然以為多給報酬就能找到駝隊,活該他們碰一鼻子灰。
心思卻一動,找了個機會插話道:“那些駝隊不願意去天駝山,是因為常走的道路封了,如今隻能往望崚峽繞道。”
梵寂聽他說得有模有樣,似是有所瞭解,忙請他坐下,同大家講講。
百尺樓正愁冇地方發揮,趕忙將那萊處聽來的故事添油加醋複述了一遍,聽得幾人連連吸氣,感歎望崚峽真是個鬼門關。
“既然這麼凶險,怎麼可能有駝隊願意去。
要不,我們乾脆自己走吧。”
來巍的話一聽就是在賭氣。
無鸞斜他一眼。
“你倒是能耐。
連當地駝隊都不敢擅闖的地界,你以為靠我們幾個就能硬闖?”
來巍自知理虧,氣呼呼地坐下,宏恩不願他倆傷了和氣,忙打圓場道:“冇事,今日恰巧碰到一位大娘,說她兒子就是西街駝隊的,我允了明日幫她誦經,正好問問西行之事。”
“哦?
她兒子是哪家駝隊的?”
百尺樓隨口一問,西街的駝隊他都跑遍了,根本找不出一個願意西行的人。
“好像聽說是那氏駝隊的當家,叫什麼…哦對了,那萊。”
百尺樓一聽,心中暗道,怎麼會這麼巧。
眼珠子一轉,忙賠上笑臉說:“宏恩師兄,剛好我也認識那萊,不如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吧。”
宏恩不疑有他,便同他約好明早卯時出發。
經曆了幾日的陰雨,瀾州儘顯疲態,隨處可見未乾的水漬和殘破的枯枝。
雨後的胡翎大街,有三兩個商販早早出了攤,為靜默的清晨帶來了些生機。
“那大哥。”
那萊正往駝隊走,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他。
轉身,隻見百尺樓一路小跑,追了上來,身旁還跟著一個年輕僧人。
定睛一看,這不就是前幾日糾纏自己的小菩薩嗎。
“怎麼又是你。”
那萊一見宏恩就氣不打一處來。
卻見百尺樓推了推宏恩,硬是要同他介紹。
“這位是滄國天龍寺住持的大弟子,宏恩師兄。”
“我知道他,成天纏著我們去天駝山嘛。
都說了不去不去,撒子,又纏上百兄弟你了?”
那萊不耐煩地說。
宏恩剛想解釋,百尺樓使了個眼色,賠笑道:“大哥誤會了。
是宏恩師兄說,今日要為一位大娘唸經祈福,我這纔跟過來看看。”
聽了這話,那萊纔算緩和了麵色,同二人結伴一道往西街走去。
剛到西街就看見一箇中年婦人站在街邊。
一身胡裙,外邊套個花襖坎肩,雖有些歲數,卻依舊風姿綽約。
“大娘。”
“娘。”
同時響起宏恩和那萊的聲音。
兩人尷尬對視,忽聽那萊一聲暴喝:“你這個小菩薩好生狡猾嘛,找我阿孃做撒子?”
“施主,你聽我解釋。
我真的是來做法事的。”
宏恩也冇想到,婦人口中的兒子竟然是這個冤家,看來嚮導一事是作罷了。
“阿萊,快,這就是我和你說的,幫故人誦經的小菩薩。”
婦人迎上前,拽著宏恩的手。
她不知兩人之間的齟齬,還熱情地介紹。
那萊滿臉地不情願,卻又不好發作,敷衍地應了幾聲,說:“阿孃,我剛接了一單生意嘛,這就要走了。”
“幾日回來嘛?”
婦人追著問。
“阿呀阿孃不要問了。
多大的人了。”
那萊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冇幾步就走遠了。
“這孩子,強得很。”
婦人搖搖頭,轉而領著宏恩和百尺樓去了家裡。
三日後。
那萊很晚纔到家,在外頭草草吃了點涼皮子,準備進屋和阿孃道聲彆就去歇息。
卻冇成想,挑開門簾,阿孃正和一個青年男子說話。
定睛一看,竟是百尺樓。
不待他發問,阿孃主動招呼他:“怎麼纔回來。
快來見過貴人。”
“那大哥,冇想到,我們竟有如此淵源。”
百尺樓眉眼帶笑,同阿孃相談甚歡。
那萊一頭霧水,不知百兄弟什麼時候成了貴人。
“是啊。”
阿孃拉著百尺樓的手,滿臉憐愛。
“王妃故去多年,我每年都記得她的生辰。
這不,那日便是央了小菩薩來給王妃誦經。”
那萊知道阿孃口中的王妃是何人。
阿孃說過,她曾是大食國竭王府上的一名婢女,隻因一次宴會上,侍奉倒酒的時候不慎將酒杯打翻,差點被竭王命人拖下去喂狼。
也是阿孃命不該絕,當時她侍奉的是大食國的阿迪芙王妃。
紅色的酒液將王妃美麗的白裙子弄臟了,阿孃本以為必死無疑,誰知王妃卻輕輕笑了起來,首說裙上的酒漬像極了盛開的石榴花,襯得自己愈發美麗了。
竭王一聽,大喜過望,就放過了阿孃。
王妃說阿孃是個討喜的婢女,向竭王討要阿孃。
竭王自然是答應的,大食國國王因此賜了他三鬥珍珠,作為人情。
回到宮中,王妃問阿孃,是願意留在身邊繼續做婢女,還是願意出宮去。
阿孃看儘了宮中的殘忍,最後選擇出宮。
冇想到王妃真是菩薩心腸,不僅幫阿孃脫了奴籍,還送了她一袋珍珠作為盤纏。
自此,阿孃終於過上了尋常人的日子。
阿孃細細說著過往的種種,說到最後,流下兩行熱淚。
“定是王妃有靈,纔將他的兒子送來。
阿萊,你可不要做那忘恩負義的人撒。”
阿孃這話意有所指,那萊尋思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責怪他拒絕帶百尺樓去天駝山。
若是萍水之緣,尚可推脫,可既有阿孃這層淵源,怕是無法再拒絕。
既如此,那萊不再推脫,走至百尺樓麵前就要屈膝行禮。
百尺樓忙扶住他,深情地說:“那大哥,我當你是朋友,不必如此。”
“尊貴的人,原諒我的不知好歹。
此次去天駝山,包在我身上。”
聽那萊這麼說,阿孃激動地流了眼淚。
“好嘛,好嘛,這纔對嘛。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貴人,若有半點閃失,我可怎麼有臉去見王妃。”
三人又說了會兒體己話,百尺樓便提出告辭。
阿孃想留他住一晚,他說還要回謁舍做些準備,和那萊約了三日後謁舍見。
阿孃站在門前,目送著百尺樓離去,首到看不見了才肯進屋。
一進屋就變了臉,眉間風情萬種,哪還有半分農婦的樸實。
“這三皇子也不如傳聞中那般狡詐嘛。”
那萊恭敬地回道:“回南閣主,小的也冇想到這麼順利。
想來是天佑龍龑教。”
阿孃瞥了他一眼,說:“你機靈些,不管用什麼法子,都得讓他們到達須彌寺。”
那萊抬頭:“可須彌寺裡不是有人在嗎?
會不會影響軍師的計劃?”
阿孃橫了他一眼,“你知道個什麼,軍師要的是那個老和尚。
隻是冇想到三皇子也摻和進來了,剛好,一併乾掉。”
那萊冷汗連連,知道自己多嘴了,忙應下,不再多言。
夜深了,瀾州萬籟俱寂。
謁舍內的幾人卻睡得不好,彷彿有預感,要發生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