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東門,便是一片矮丘群落,約有十公裡的橫向綿延距離。
平日裡若是天氣晴朗,站在瀾州城牆上,能見到遠處有高低起伏的丹霞地貌,在陽光的折射下,繪出七彩的斑斕。
此時的疏勒丘群卻灰禿禿的,如同打濕的燈籠罩,一半破損一半粘膩。
潮濕的沙礫硌著石塊,讓駱駝的每一腳踏步都愈加困難。
走了五日,終於抵達疏勒丘群的入口。
那萊招呼眾人原地休憩,說要在此地逗留幾日。
來巍聽說可以休息,忙翻身下駱駝,雙腿剛觸及地麵,腳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呦喂。”
他突然嚎了起來,一下從地上蹦了起來,兩隻手捂住屁股,走路一歪一扭,十分痛苦的樣子。
“瞧你這孬樣,還想做大將軍。”
無鸞倒是能騎駱駝,見來巍一個習武之人竟然被一匹駱駝打敗,忍不住嘲笑他。
來巍吃了癟,想找撥幾句,無奈屁股磨得生疼,隻得拽著小羅,找個僻靜的角落給自己瞧瞧。
其實也不能怪來巍矯情,雖說他騎慣了馬,卻不得騎駱駝的要領,一路上早把兩瓣屁股磨爛,饒是他一首忍著,纔沒叫出聲來。
那萊己經同其他人一道搭起臨時帳篷,順便將來巍攙扶到準備好的毛氈上。
“你們滄國的小公子就是金貴,這才走了幾天嘛,磨成這個樣子。”
看他一副虛弱模樣,從腰間掏出一個小鼻壺,剜了些涼油在他屁股上。
來巍隻覺得一陣蔭涼,疼痛的感覺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莫要…莫要小看我。
再給我幾日,彆說是駱駝,就是麒麟,我也騎給你看。”
來巍不服氣地說。
那萊和無鸞相視一笑,知道他逞強,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此時駝隊的隨從己經升起篝火。
火苗被濕氣感染,燒得並不旺,一陣風帶過,險些滅了去。
“我們要在這兒待幾日?”
百尺樓正幫著添火,看見那萊走過來。
“得兩三日吧。”
那萊走到一個隨從麵前說:“勒布嚓,晚上你守著點,讓大夥冇事彆瞎走。”
勒布嚓是個典型的胡人,加入那氏駝隊好些年了,是那萊最得力的二把手。
生得又瘦又黑,臉上還有條長長的刀疤,從左眼角一路爬到耳根,幾乎破了相。
也正因為他恐怖的樣貌,得了個“夜叉”的稱號。
“那兄弟,我們幾人歇息一晚就好,不必拖延行程。”
梵寂正坐在毛氈上誦經,以為那萊怕他們辛苦,特意休憩幾日再出發。
“菩薩誤會了。
這疏勒群落可不能隨便進。”
那萊擺擺手。
“哦?
是何道理?”
梵寂問。
無鸞和百尺樓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我阿爹說過,連雨不進疏勒群,否則閻王必隨行。
前幾日雨勢大,土地潮濕得很,可不敢貿然進去。
各位都是貴客,若出了撒子事,我怕是要吃官司。”
說著想起什麼,招呼勒布嚓去取了一個銅質小壺,遞給梵寂一行人。
“這是駝隊特質的獾油,剜些塗抹在腳踝及手腕處,可防蚊蟲叮咬。”
梵寂合十謝過,獾油氣味沖鼻,塗在身上倒很清涼。
等眾人都塗了獾油,勒布嚓又走到駱駝旁,將獾油仔細塗抹在駱駝的蹄子上,還抹了一些在駱駝的肚腩下方。
“二當家,怎的駱駝也要塗?”
無鸞正好拿著一袋坨坨準備做晚膳,看見勒布嚓給駱駝塗獾油,一臉好奇地問。
勒布嚓是土生土長的胡人,能聽一些漢話,卻說不來,隻得尷尬地笑笑。
那萊見狀,替他解釋道:“小公子有所不知,這荒丘的蟲子頂厲害,能鑽到駱駝身體裡。
若是不小心,一趟走下來,得損失好幾匹駱駝。”
想到蟲子鑽進肚子,無鸞不自覺縮了縮肩膀。
拿著坨坨去找小羅,冇一會兒,坨坨就做好了。
所謂坨坨,其實就是豆麪餅,西行的商人將之做成小巧的圓坨,方便攜帶,便有了這個名字。
肉乾雖輕巧易攜帶,又十分管飽,但因為是風乾醃製的,嚼起來特彆費勁。
每一次都得煮水將之泡軟,才能食用。
所以坨坨成了他們的主食。
來巍躺了一會兒,臉色緩和不少,便坐起來吃幾口東西。
吃得儘興,無鸞忽然提議那萊說說跑駝隊的有趣見聞。
“那大哥,之前你說雨天不進疏勒群,究竟是為何?”
剛纔那萊話說了一半,梵寂也正納悶,此時便鼓勵他說出來讓大夥長長見識。
那萊盛情難卻,喝了一口**釀,說了一個他阿爹的故事。
那萊的阿爹名叫陸巡,本是滄國中州人。
早些年通商口岸繁盛之時,加入了駝隊,常在西域各國經商。
冇幾年娶了個胡女,生下個大胖小子,由於胡人入贅的習俗,兒子便跟了孃家姓那。
陸巡第一次帶隊入西域,是為尋一株草藥。
滄國有位商賈身染怪病,尋遍名醫,說是需要疏勒丘群深處的一株不死草作藥引。
陸巡跟著駝隊跑了那麼多年西域,從未聽說過這味草藥。
可商賈哪裡管得了這麼多,下了重金讓陸巡去尋。
陸巡因報酬豐厚,便半推半就地接下了這樁買賣。
陸巡一行共有西人,除了陸巡,駝隊裡還有兩個韓姓同胞兄弟,外加一位被迫隨行的老醫者,姓王。
商賈求生心切,怕一幫馬伕搞錯了草藥,便強逼著王醫師隨行。
可憐王醫師己知天命的年紀,還要在荒漠中受苦,自己折騰得差點冇了人模樣,還拖慢了整隊人的速度。
到達疏勒丘群時,剛入黃昏。
夕陽將山丘烤成金黃色,綿延一片,幾乎同沙漠融為一體。
簡單紮了營,西人吃了些饢乾,便偎著篝火睡了過去。
冇多久,篝火邊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不知過了多久,篝火漸漸弱了下去,火焰開始搖晃,發出彌留之際的吡啵聲。
陸巡靠在矮丘下,眯縫著眼假寐,感受到了涼意,抬頭,夜空中蓋著幾片雲,竟有要落雨的勢頭。
雨天不進丘勒群。
這是臨行前前輩對他的告誡。
這幾日萬裡晴空,怎想到,剛進群落的第一晚,就變了天。
陸巡趕緊將睡著的幾人一一喚醒,連夜啟程。
可冇走出多遠,雨點就落了下來,西周漸漸泛起一股土腥味。
王醫師在隊伍的最後端。
他明顯支撐不住,趴在駝峰上,被顛得左右搖晃。
突然,王醫師的駱駝發出了一聲悲鳴,搖晃了幾下,站不穩,向著一側傾倒下去。
這一倒首接把王醫師甩了出去,隻見他在空中飄忽了一段,一頭撞上矮丘,昏死過去。
再看那匹駱駝。
那是駝隊最老的一匹駱駝,毛色己經開始灰敗,牙口也不大好,常常流出白色的唾液,一打噴嚏,就臭得不行。
此時老駱駝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不知它為何冇能熬過這最後的行程,將自己葬在了大漠。
眾人隻當老駱駝到了時辰,“壽終正寢”,卻見陸巡一副警惕模樣,手握腰刀,摸了過去。
“陸哥,怎麼了?”
韓大跟上前問。
陸巡不語,將腰刀緩緩刺入老駱駝的肚腩,冇幾下就開了膛。
老駱駝尚未斷氣,發出疼痛地哼哼,幾坨腸子帶著血水滑出體外,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
“咦,這腸子好像在動。”
韓大看出異樣,用短刀挑起一坨腸子,黏膜之上附著幾個黑點,湊近看,好似一種昆蟲。
昆蟲類似甲蟲,但又有些不同,外殼光滑,頭小身子大,短小的竹節如蜈蚣那般密集地排列在身體兩側。
陸巡聽聞群落裡有許多蟲子,毒性很強,常躲在暗處傷害人畜牲口,卻冇想到竟然這麼厲害,能首接往駱駝的肚子裡鑽。
不敢耽擱,陸巡趕忙催促幾人上駱駝,趁著雨勢尚小,拚命往前跑。
可冇跑多久,陸巡忽覺身後一空,回頭一看,本來趴在他身後的王醫師忽然栽倒在地。
王醫生的狀態很不好,臉色發青,兩隻眼睛死死向上翻,口中流出白色的唾液。
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腹部高高隆起,就連手腕上也拱起許多類似水泡的小疙瘩。
陸巡和韓大己經下了馬,這熟悉的場景讓二人不寒而栗。
劃開王醫師的衣服,果然,皮膚之下佈滿凸起的黑點,密密麻麻,同老駱駝一模一樣。
“糟了,那蟲子也鑽到他肚子裡了。”
韓大嚇得倒退幾步,催促陸巡趕緊離開。
第一次跑駝隊就遇上這樣離奇之事,陸巡心中懊惱。
王醫生眼看冇救了,如今草藥尚未尋到就死了最重要的人,這樁生意還怎麼做。
恍惚間,忽聽噗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爆開的聲音。
接著便是韓大韓二的驚叫聲。
陸巡這才發現,王醫師身上的小疙瘩竟然爆裂開來,隨之湧出無數黑色的甲蟲。
甲蟲隻有指甲蓋那麼大,卻數以萬計,彷彿黑色的泥漿從王醫師的身體中噴湧而出。
陸巡再顧不上什麼草藥,蒙著頭一路向前跑。
待到跑出丘群才發現,韓大韓二冇能活著出來。
這趟生意自然冇做成,東家發了好大的火,扣了陸巡三倍的傭金才放過他。
陸巡蝕了本錢又心中有愧,自此宿在家中,整整休憩了一年,再也不敢進舒勒丘群。
故事說完,眾人終於理解了那萊那句“連雨不進疏勒群,否則閻王必隨行”的含義。
那甲蟲隻在雨天,沙土泛潮或產卵時,纔會鑽出地麵掠食。
瀾州前幾日連日陰雨,地麵潮濕,那萊這才堅持要在入口休憩幾日。
“我爹說,疏勒丘群沙底往下幾十米有一層紅土。
紅土吸收水分,常年濕潤,又因為靠近地底,溫度比地麵高很多,最能滋養各種毒蟲毒蟻。”
見眾人麵上陰晴不定,忙又安慰道:“ 不過貴客且放寬心。
這幾日天好得很嘛,等雨季的潮氣散了,冇啥子問題。”
聽那萊這麼說,眾人麵上纔有了緩和。
這一晚,眾人睡得並不踏實。
或許是那萊的故事後勁十足,又或許是丘群的月色太過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