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不要走…不……”
這一聲嘶吼,何寧清楚感覺到,是從自己**的嘴裡發出來的。
耳邊,一聲小孩稚嫩突然大哭。
何寧眼睛瞪大,猛然清醒,忽一下坐起身。
眼前,三歲的兒子看著他,眼神驚恐。
哭著喊著:“媽媽,媽—媽—”
何寧失聲叫:“文文?兒子?”
門簾揭開。
在心底深處,呼喚了三十年的那個身影從外麵進來。
何寧又失聲叫:“娟?老婆?”
三十年前,李娟出事早產,一屍兩命。
夢境裡似的,三十年前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何寧眼前。
她蹲在兒子身邊,好言安慰:“文文不怕,有媽媽在。”
小孩哭腔泣調:“爸爸…爸爸吼我!”
拉住孩子的手,看一眼從炕上坐起來的何寧。
女人眼神裡閃過一抹恐慌。
她一手托著自己肚子,一手拉著孩子,從這間屋裡逃一樣出去了。
門簾被母子揭開的一瞬,一股刺骨寒冷從外麵透進來。
“媽媽,冷!”
“在廚房乖乖待著烤火,再不要跑過來。”
“可是爸爸冷……”
何寧一臉懵神,不是死了麼?
最後那一刻,他清楚意識到自己將要身死魂滅,一切歸於虛無。
最後那一刻,病床上的何寧,**死了,一抹神魂硬挺著,不願消散。
這一縷不願消散的神魂,嘶聲呐喊。
“兒子,叫一聲爸爸,叫一聲啊,讓我死而瞑目。”
傳進耳朵的,不是兒子叫爸爸的聲音。
是他的幾句決絕。
“姓何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你死了,我也不會認你是我爸。”
“你死了,我媽也不會原諒你。”
“你死了,我冇出生的妹妹也不會原諒你。”
“你的遺產,我不會要一個子兒,帶著你的錢進墳墓去吧!”
這幾句話,對著馬上成為一具屍體的何寧說完。
年輕人轉身離開重症監護室,冇有一絲留戀。
最後一抹將要消散的神魂意識,聲嘶力竭呐喊:“兒子!不要走…不……”
內心裡,深重的遺憾阻隔著,不瞑目。
猛然清醒,眼前,三十三歲的兒子,隻有三歲。
猛然清醒,亡故三十年的老婆,懷孕的身影在眼前一閃。
何寧從炕上跳下,屋子門簾揭開,眼前滿世界白,一場大雪。
刺骨的寒冷猛一下撲麵襲到身上。
村裡一串鞭炮聲炸響。
腦子裡的記憶忽一下拉近。
兩世的人生經曆割裂清晰。
眼前,破敗農家小院,兩間土坯房。
是三十年前生活的農村老家。
又聽到兒子委屈的聲音:“爸爸凶,爸爸不好。”
“文文,不管他,媽媽教你送灶神,媽媽陪你放炮炮。”
臘月二十三?
何寧心臟狂跳,呼吸粗重。
重生到老婆難產亡故的臘月二十三。
離傍晚早了一小會。
前世,這個點兒,喝醉酒昏睡的何寧,被外麵的吵鬨聲驚醒。
是一幫討債的混混。
何寧答應他們的,那筆錢趕年三十兒前還上。
可臘月二十三傍晚,他們上門討債。
李娟把家裡僅有的一百多塊錢掏出來給他們,希望能打發他們離開。
他們不行。
他們拉走半年的救命口糧,拉走過冬的煤炭,拉走家裡的櫃子。
他們還要拆一間房,拉走十幾根房椽抵債。
李娟撲上去跟他們拉扯,被一把推倒,重重摔在地上。
腰椎挫傷,昏迷不醒。
村裡山路崎嶇,大雪封路,不能及時送去醫院。
難產!
一屍兩命。
後來知道,他們討那筆債討到家裡,拉糧食拉煤揭房頂,威脅妻兒。
何寧若奮起反抗,把他們反殺了也不為過。
知道的太遲。
猛然清醒,重生回來,讓他抱憾一輩子的事還冇有發生。
還來的及挽救一切。
又一串鞭炮聲在村裡爆響。
咬咬牙,穩住心神。
往前跨一步出了這間屋子,再跨出一步,到簡陋低矮的廚房。
不能顯得過分激動。
不能撲上去跟文文親,不能跟老婆擁抱。
不能哈哈大笑又嚎啕大哭。
此刻,在李娟眼裡,他酒醒後進廚房,不是張嘴要錢就是罵老婆吼兒子。
何寧輕輕揭開門簾進去,廚房裡還算溫暖。
爐子裡火苗撲騰騰。
家裡有煤炭取暖,情況不是太糟。
何寧眼睛盯著三歲的文文看,盯著懷孕八個月的老婆看。
就想撲上去抱住妻兒,大笑一場大哭一場。
老婆,兒子,我回來了!
不行,會讓妻兒更驚恐害怕。
張開嘴想說話,喉嚨哽咽,什麼都說不出來。
何寧身子慢慢蹲下,張開雙臂,臉上微笑。
聲音儘最大可能溫柔:“兒子來,爸爸抱。”
在李娟眼裡,何寧這個樣子,更令他害怕。
李娟聲音裡滿是祈求:“何寧,我求求你,不要給兒子發脾氣,他是怕你凍著,進去給你蓋被子。”
文文抱緊媽媽的腿,眼神裡滿是恐慌,聲音微弱:“粑粑不凶,不凶媽媽。”
何寧心裡,錐子刺進去。
他把胸口捂住,咬緊牙關忍著痛。
他得有多混蛋,才能讓老婆和兒子這麼懼怕他?
中午那會兒,他喝醉酒,對著老婆吼叫,對著兒子喊罵。
再一頭栽在炕上昏睡過去。
外麵,村裡又一串鞭炮聲響。
臘月二十三,小年。
恭送灶爺迴天的日子,灶爺二十三上天言好事,三十兒回宮降吉祥。
何寧再深吸一口氣,臉上給妻兒微笑。
口氣再儘最大可能溫柔:“老…老婆,咱送灶爺迴天,咱放炮過小年。”
何寧說這句話時,把洶湧的淚水硬憋回去,嚥進肚子裡。
他走到灶膛跟前,雙手伸出去,輕輕撕下供了一年的灶神畫像。
“娟,灶爺餅呢,給我拿六個,是六個對嗎?”
縮在炕沿邊,護著三歲兒子的李娟神思發懵。
何寧醉酒睡醒,這態度,跟往天比,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不是瞪著眼睛大吼大叫。
是一臉微笑著用雙手小心翼翼撕灶神畫像。
還問她要灶爺餅。
他問話的聲音微顫,壓抑著內心巨大的激動。
“娟,灶爺餅放在哪裡呀?”
九二年,窮是窮,但白麪還是有的。
李娟小聲嘀咕:“在大鍋裡扣著。”
何寧揭開灶膛上大鐵鍋鍋蓋,一碟子圓圓的灶爺餅扣在鍋裡。
連碟子拿出來。
三個一摞,兩摞擺好。
小香爐挪過來,把裡麵的沙土鬆一下。
“娟,香在哪裡?”
何寧又微笑著問。
李娟一臉更懵,這是半天前喝醉酒大吼大叫的孩子爸爸嗎?
何寧態度大變,判若兩人。
李娟適應不了。
李娟認為,他是為了要家裡僅有的那點錢。
“寧子,年貨咱不辦了,文文的新衣服也不買了,過完年一開春,要買種子,要買一隻小豬仔,我求求你,彆跟我要這點兒錢了。”
老婆哭腔祈求,一錐子一錐子紮在何寧心上。
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娟,從現在開始,我不沾一滴酒,不玩一把牌,我不會讓你們母子再受一點委屈。”
李娟聽到這些話,眼神愣怔怔,身子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