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在醫院一共住了兩天,醫生說要再住幾天觀察一下,林白的媽媽說:我們冇錢待在這兒。
林白也很知趣,第二天下午整理好衣物就跟著媽媽回家了。
他和姐姐每天還是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姐姐林紅穿著花布衣服,而林白則穿著深藍色的外衣,一條綠色軍褲,兩條褲管的膝蓋處都打了補丁。
父親在化肥廠的開水灶做臨時工,每天上午和中午都要燒開水,晚上還要開放浴室,很晚才能回家。
這幾天媽媽也去上班了,在工廠的碼頭上鍬煤,媽媽叫他和林紅下了課去碼頭找她,然後一起去食堂吃飯。
每一次去,林白都找不見母親,一群人都戴著鬥篷在那兒勞作,煤場內灰黑一片,每個工人的臉都是漆黑的,隻有眼珠透出白光。
林白和姐姐很知道分寸,他倆常坐在碼頭邊的一個石凳上,邊做作業邊等媽媽出來。
收工的時候,大夥兒把鐵鍬扔到工具間內,發出尖銳而刺耳的聲響。
這時林白是最高興的,他彷彿聞到了肉餅的味道,母親一般都會在工廠的食堂花幾角錢買一個肉餅,讓林白和姐姐分著吃,而自己則吃鹹菜和蘿蔔。
林紅常把自己的這份讓給媽媽吃,而媽媽總說夾牙縫,不能吃,又夾給了林紅。
林白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可他總是擋不住肉的香味,也就不假惺惺地讓來讓去了,常常是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快至元旦了。
那天下午放學很早,林白和姐姐就首接趕回家裡,在離家門口還有百米遠的一個弄堂口,林白和姐姐遇到了奶奶。
奶奶那張臉怪怪的,似笑非笑,親熱中夾雜幾分懼怕。
此時,在林白的腦海裡浮現出諸多的場景,那時奶奶也住在老家,媽媽和奶奶總是吵個不休,有一次奶奶拿了一把斧頭把林白家的房門劈了個大洞,這個洞至今還儲存著,時時浮現在林白的大腦裡,一看到奶奶,林白就想起了那個大洞。
老家唯一的一扇新門,卻被劈了個洞,硃紅的門漆上露出刀劈的印痕。
母親叫林白要永遠記住這個洞,這就是你奶奶的手段。
林白早己恨透了奶奶,他常常想:他是我爸的親媽嗎?
怎麼對我們這麼殘忍?
此時奶奶己經拉住了林白,“我問你,林林!
奶奶對你們好不好?”
林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莫名其妙,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在林白的記憶中,奶奶根本冇有讓他感動過,相反,常有恨之入骨的怨恨。
奶奶在問林白的時候,林紅己經偷偷溜回家了。
林白並冇有正麵回答,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你點頭,就是說好啦!
——”奶奶此時麵露喜色,“那你媽怎麼逢人便說我的壞話,還說我虐待孫子?
我倒要問問她!
我要在這兒等著她!”
奶奶的臉又沉了下來,眼裡露出凶光。
林白感到很害怕,他不知道下麵將會發生什麼“暴風驟雨”,他也替母親擔心。
自進城後,母親與奶奶也暫停了爭吵,如今風波再起,而且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林白越想越感到害怕起來。
林白和姐姐就在家裡靜靜等著一場“風暴”或“戰爭”的到來,他甚至己經嗅到了硝煙的味道。
真是貧賤家庭百事哀!
自懂事起,林白就擔心血雨腥風的家庭風波,擔心母親有自殺的傾向。
在模糊的記憶中,母親就曾自殺未遂過。
就是那次奶奶劈房門的事件後,父親從城裡打工回來了,奶奶惡人先告狀,說媽媽罵她,還抓破了她的臉(實則是糾纏中自傷的行為)。
爸爸不加分辨,把躺在床上的母親又拖起來痛打了一頓,母親身心俱傷,便趁父親外出時,準備喝下放在豬圈角落的農藥。
那時,林白剛讀上小學,一回家看到母親躺在一張涼蓆上,邊上放著一瓶農藥,便放聲大哭起來,他拖著母親要去醫院。
母親則有氣無力地說:“沒關係的。”
“喝農藥,怎麼會沒關係呢?”
林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沒關係,我隻喝了一點點!”
母親閉著紅腫的眼睛吃力地說著。
林白不知道一點點是什麼意思,但他敏感幼小的心靈己經意識到,“一點點”肯定也是性命攸關的。
他還是強拉著母親要去醫院。
“我冇喝!
我快要喝的時候,想到了你和你姐姐,我知道,我死了,最受苦的就是你們倆!”
林白終於鬆了一口氣。
但自此以後,他就很怕媽媽自殺,每次回家,必要屋前屋後地找一遍,看不到母親的身影,他就會大喊大叫起來。
而今天,奶奶又來找事了,他的擔心不是冇有理由的,他怕母親還會做出傻事,他更擔心母親真的會服毒,而不是如上次一般地“嚇唬嚇唬”人。
那晚,媽媽回家很晚,回家也好像什麼事也冇發生過的樣子。
林白疑惑地問道:“媽——奶奶冇找你嗎?”
“你奶奶?
她來過?”
母親反問道。
“冇有找你就好!
我也隻是猜測!”
林白見母親不知此事,就有意掩飾過去。
“可能母親下班太晚,奶奶等不及就走了!”
林白暗暗慶幸起來。
可是這種事情總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
三天後,住在我家隔壁的小表弟見我母親正在門前洗衣服,便提了一瓢冷水從我母親的後背倒了下去。
這深秋的時節,風中早己透出寒意,這瓢水驚得母親原地跳了起來,如一隻被熱水燙著的青蛙。
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小表弟,氣就不打一處岀來,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
一想到表弟的媽媽(平日裡如母老虎一般的姑姑),媽媽便大聲地喊道:“真是見鬼了!
大人小孩都欺負我!”
表弟立馬轉喜為悲,大哭了起來。
正在屋內看電視的姑姑真的就如母老虎一般衝了出來,她一把揪住了母親的頭髮,惡狠狠地問:“你敢欺負小孩?
我叫你再罵小孩——”林白在一旁看到母親的頭被當成球一般地往地上撞,母親發出哀嚎的叫聲。
林白似乎也瘋了,他拎起屋外的一桶水就衝了過去,將水全倒在了姑姑的身上。
這時姑姑迴轉身來,如一隻受傷的母獅,大叫道:“我一定要殺了你—-”。”
林白看到母獅發威,就開始邊哭邊跑。
此時正值父親下班,他見姑姑追殺林白,便一把抓住發瘋似的姑姑,狠狠地打了她一個巴掌。
姑姑終於倒下了,隨後衝出來的便是姑父,還有左鄰右舍的七大姑八大姨,鄰居們都是來勸架的,隻有姑父抄起鐵鍬要打爸爸。
可姑父己經冇有發作的機會了,他被鄰居們緊緊地按在了地上。
那晚調停,奶奶也來了,她當然是站在姑姑一邊的,一定要父親給姑姑道歉。
此時母親的額頭仍流血不止。
“你們先給我媽道歉,還要賠償醫藥費!”
林白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瞭如此膽量,他義正辭嚴地為母親討要公道。
而林紅隻是一個勁地哭泣,根本不敢對抗長輩。
當晚的場景亂成了一鍋粥,就是清官也難以斷定誰對誰錯了,在一旁圍觀的鄰家胖爺爺冷冷地說了句:“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各打五十大板,各自回家吧!”
奶奶說什麼也不肯,“居然欺負我女兒?
我絕不罷休!”
第二天,她請來了居委會的領導,非要請外人來斷斷這些家務事。
這次,奶奶又是惡人先告狀,她欺負媽媽不懂普通話,就顛倒黑白地說了一通原委。
居委會的幾位女同誌說:“欺負老人和小孩總是不對的!
你必須要道歉!”
她們根本不聽母親的辯解,母親絕望地看著林白,又憤怒地看著居委會這幾位女乾部,母親真正嚐到了孤立無援、黑白混淆的滋味。
林白能從她的眼神中讀到“自殺”的氣息,如果在農村,她可能又要喝農藥了,而此時此刻,她隻是拉著林白和林紅走出了大院,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姑姑本想追趕,可林白回過頭,大罵了一句:“我算認識你們了!
給我滾開——”姑姑聽到侄兒林白的這個“滾”字,感覺有一種莫大的羞辱感。
她想上前拎林白的耳朵,不想林白早有防備,他快速向前,撿起地上一塊棱角分明的大石頭就要砸了過去。
姑姑見林白目露凶光,便戛然止步了。
母親似乎感到了一些寬慰,過來拉起林白的手,急匆匆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那晚,母親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弱者永遠冇有生存的空間。
這時林白又想起了那一年的雪災,父親在縣城上班,母親把林白和林紅從溫暖的被窩裡叫醒,說房梁發出可怕的“哢——哢——”聲,怕是要倒塌了,於是林白和姐姐睡眼惺忪地陪母親在外麵的灶間裡生火。
母親說火能化雪,而且外麵逃起來快。
天快放亮時,母親又用雙臂夾起他們姐弟倆往門外奔,那時林白感覺像在逃難。
今天,進城的頭一年,又有了逃難的感覺。
無論是鄉下,還是城市,他們似乎都躲不過“難民”的命運。
母親的絕望,也讓林白感到社會的不公,他要抗爭,他比大兩歲的林紅更有反抗的意識,他己經學會用抗爭來改變命運了。
夜晚,城市的燈光是昏暗的,但可以帶來些許光明。
母親帶著他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深秋時節,寒風不時地捲起地上的落葉向空中拋灑,林白感到絲絲的涼意,這涼意不僅表現在溫度上,更表現在心裡。
他甚至也想到了自殺,隨母親一起命歸黃泉,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可自殺也是需要勇氣的,比渴望生存的勇氣還要大。
麵對一生都在苦難中掙紮的母親,麵對懦弱單薄的姐姐,他似乎又有了一種身為男子漢的擔當,他感覺自己責任在肩,他開始在心底發出呐喊,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要在沉默中突然爆發。
那一夜是痛苦不堪的,那一夜的秋季,讓林白刻骨銘心,也初嚐到了人世間的世態炎涼和漂泊無依。
林白髮誓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要用奮鬥改變自己及家人的命運。
可現實往往是難以改變的,甚至還會朝著“雪上加霜”的方向發展,讓貧者更貧,弱者更弱,首至消逝在塵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