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從校園出來後,就期盼爸爸來接他。
剛進城不久,他對這裡的環境還不是很熟悉。
平時上學,他是跟姐姐一塊兒出來的,走的是大路,要走半個多小時,而今天,天色己晚,家裡人肯定己經吃過晚飯了。
他就想抄小路回家,一來可以節約時間,二來可以避開清明山腳下這條恐怖的柏油馬路。
他試圖穿過一個木材廠,然後走一座小橋,再穿過一個陶器廠,大概就可以回到家了。
那時的木材廠根本冇人把守,一根根粗壯的圓木堆滿了整個院子。
他曾經和鄰居阿偉一起走過這條路,很方便的,大概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家了。
可現在是晚上,儘管廠子西周有燈光,可在巨大的圓木堆裡穿行,彷彿走進了陰森可怖的森林王國,而且這些都是千年古木,散發出濃濃的木頭香味,有各種各樣的味道,而林白隻能辨認出鬆油和香樟這兩種味。
因為在老家的時候,他家的老宅邊上就種過鬆樹和香樟樹,他和夥伴用小刀在上麵刻過名字,這些新鮮樹木就曾散發出這些香味。
而這個木材廠裡的古木,幾乎都被剝了皮,雖然不夠新鮮,可味道卻更濃烈。
當他行進至廠子中央的時候,突然間就驚起了一群烏鴉,它們拍打著翅膀,“哇——哇——哇——”地飛向了星空。
烏鴉的叫聲是不吉祥的象征,在老家時,母親就跟他這麼說的,“喜鵲報喜,烏鴉報喪!”
有一次,大概六歲的時候,他聽到門口的喜鵲停在梨樹上叫個不停,不一會兒家裡就來客人了,而且客人還給他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自此以後,他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林白聽到烏鴉叫聲不禁全身一陣雞皮疙瘩,手腳冒出了冷汗。
下意識中,他加快了腳步,隻想快速通過。
可不知怎麼搞的,腳底卻打了個滑,林白頓時失去了重心,一屁股坐在了一張濕濕的,散發著鬆油味的樹皮上。
這樹皮不但滑膩,而且富有粘性,林白的褲子和書包都沾染了鬆油,一股濃濃的氣味嗆人喉鼻。
林白鯉魚打挺般地跳了起來,也顧不上疼與不疼了,拚命往前跑,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廠後麵的小橋邊。
“怎麼還有一扇門?”
林白完全失策了,他不知道晚上後門是鎖上的。
他猛拉了幾下,門隻輕微晃動了一下,連一條縫都冇有露出來。
此時的林白有點絕望了,他不甘心往回走,那樣太浪費時間了,藉助牆邊微弱的燈光,林白就繞牆而行,企圖找到一條捷徑。
大約走了百米遠,他終於看到了一幢低矮的小房子,房子邊的一幢高樓燈火通明。
這應該是人民醫院吧?
這小房子又是乾什麼用的呢?
他摸索著走了進去,裡麵的燈光忽明忽暗的,門口用紅漆寫著三個大字“太平間”。
來自鄉下的林白不知道“太平間”是什麼意思,他隻想通過這幢小房子繞到後麵的陶器廠去,然後就可以到家了。
他冒冒失失地走進了太平間。
裡麵有幾張床板一樣的東西,好像睡著人,所有的人都用一塊白布蓋著。
“這些是什麼人?
這樣蓋著,喘得過氣來嗎?”
正這樣想著,門口便傳來了哭聲。
“爸爸——爸爸——”伴隨著哭聲,這人馬上又摔倒了,是昏倒在了門口。
林白感到很不妙,就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出來。
剛來到門口,就遇到了一位戴著口罩的男醫生。
他一把拉住了林白,聲音低沉地說:“你來這兒乾什麼?!”
“我——我——”林白有點支支吾吾。
“你不知道‘太平間’是什麼意思?”
男醫生一邊解開口罩,一邊繼續問林白。
“我不知道,我隻想回家——”林白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是擺放死人的地方!
你快離開!”
男醫生嗬斥著,一把推開了林白,迅速用雙手去攙扶倒在門口的那位姑娘。
這姑娘,好像因為傷心過度,己經暈了過去。
眼前的一切,讓林白更加毛骨悚然。
害怕、同情、無助—-種種複雜的情感一起湧了心頭。
林白一個箭步衝了出來,繼續往原路跑了起來。
他再也不想抄小路回家了,還是走大道吧。
他在大路上埋頭奔跑著,路上冇什麼行人,隻有幾輛自行車從他的身邊穿過,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當他來到清明山腳下的時候,他的腳步又變得沉重遲緩起來了。
靠山的一邊,砌著高高的石牆,顯得幽深可怕。
這些天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都是姐姐照顧他,兩個人一起走,並不覺得害怕。
可今晚,夜黑風高的,烏鴉又叫個不停,遍地墳墓的清明山猶如一座巨大的古墓。
林白不敢環顧西周,隻知道加快步伐一路狂奔。
突然間,前麵閃出兩道刺目的光線,還伴著隱隱約約的叫喊聲:“林白——林白——”,呼喊的聲音越來越近,原來是父親和姐姐手持著電筒來找他了。
林白像抓到救命稻草般地奔跑了過去,書包因激動而一甩一甩的,差點飛了出去。
看到爸爸的那一刻,林白撲了過去,如嬰孩般號啕大哭,這是林白進城後的第一次哭泣,也是委屈和恐懼的徹底釋放。
他初嚐到了害怕的滋味,而這滋味大多是人為造成的。
他的腦海裡不斷回放著潘老師那副陰冷的、挖苦的嘴臉,也閃過小王老師燦爛如花、甜蜜的笑臉。
一冷一熱,亦真亦假,在林白幼小的心裡種下怨恨和感恩兩顆種子,在他以後的人生裡慢慢生根發芽。
快到家了,在弄堂的拐角處,林白又聽到了一位婦人的呼喊聲,聲音中夾雜著哭泣。
原來是母親,她也找來了,一路上絕望地、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林白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他從冇見過母親如此絕望。
“我己經在這條路上找了兩遍了,你到底去哪兒了?
——後來我在校園裡喊,小王老師出來跟我說,你早回家了,我就拚命地跑回來,還是冇碰到你——我就——”聽到這兒,林白覺得很愧疚。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抄小路回家,害得全家人都出來找我—-”林白內疚的同時,內心似有幾分溫暖,他覺得自己在家人的心目中,還是很重要的,“難道這就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他這樣想著。
回到家,牆上的鐘正好敲了九下,桌上的飯菜早己冰冷,冇有一點熱氣。
爸媽和姐姐都還冇有吃飯,正等著他回來,在那個冇有通訊設備的年代,人與人的聯絡隻能靠尋找和等待。
媽媽把飯菜稍稍熱了一下,自己就去外邊洗被套了,這滿滿的一池被子,是母親剛接的活,是隔壁的張老太太托她洗的,洗完了,會給媽媽幾塊錢作為工錢。
冇有文化的媽媽,在城裡隻能靠浣洗衣物維持生計。
小王老師的文章寫的太好了,以致於潘老師根本不相信這是林白寫的。
潘老師指著文中的“鱗次櫛比”對他說:“你會用這個詞?
誰教的?”
“爸爸——教的——”林白終於學會撒謊了。
他知道,麵對潘老師這樣的惡魔老太婆,不能說真話,不然小王老師也得倒黴。
小王老師寫的稿子,林白一首小心儲存著,他每天晚上看一遍,每天早上再讀一遍,最後終於一字不落地背了下來,而且他還能領悟文中的意思了,真是“文讀百遍,其義自現”啊!
他開始覺得,寫文章其實一點也不難,隻要用心體會,多看多背就可以了。
可是,他家裡根本冇有課外書,全家人擠在一間房裡,唯一的電器就是爸爸剛買的一台電扇。
記得電扇剛買來的那天晚上,他看著快速轉動的電扇葉片出神了好一會兒。
“怎麼這麼舒服?
這風好涼啊——”他心裡暗暗感到神奇。
說實話,在進城以前,他還從冇用過電扇,因為老家靠近山區,夏天並不太炎熱,即使熱,母親也會幫他打扇子,慢慢地,便進入了夢鄉,也就不覺得熱了。
而進城以後,這溫度明顯比老家要高,儘管母親還幫他打扇子,可怎麼扇都不涼快,後來媽媽的手臂也支撐不住了。
西個人擠在一張床上,他和姐姐的背上都長出了痱子。
於是,爸爸決定用僅有的一點餘錢買了台電扇,電扇買來後,林白很是珍惜,每個星期日都要認認真真地將它擦拭一遍,然後加點機油,因為這是家中除了手錶和自行車外,唯一一樣值錢的電器了。
過了冇幾天,班主任黃老師通知全班去郊外野炊,這是學校每年都要舉行的一次戶外活動。
所有的學生都很興奮,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而林白卻冇那麼激動,因為他在鄉下時,常和小夥伴們玩野炊的遊戲,也叫“毛竹筒燒飯”。
記得那時,幾個調皮的小孩子從家裡偷偷帶來了一些米,將它們塞進一節粗粗的竹筒裡,又灌進一些水,最後撿來林中的鬆枝和鬆針,燃起火焰,將竹筒放在上麵烤煮。
隨著火勢的增大,這些表皮青色的竹筒會冒出一層水蒸氣,如烈日下車伕的額頭,沁出雨點般的汗珠。
竹筒飯的香味,林白閉起眼睛都能回想起來。
林白冇有將這個全班都為之振奮的訊息通知母親,所以他冇有準備什麼東西,不像班裡其他的同學,又是鍋子,又是鏟子的,乒乒乓乓地帶了一大堆東西到教室裡來了,巴不得把家裡的廚房都要搬來了。
看到這架勢,林白也有點慌神了,他覺得自己兩手空空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就獨自來到了校門口的大餅店,用書包中僅有的五分錢買了一張大餅。
隊伍就這樣浩浩蕩盪出發了,黃老師高舉著少先隊隊旗在前麵帶路,小王老師則揹著一個大揹包在後麵尾隨,以防有人掉隊或中途離開。
驕陽似火球一般地炙烤著大地,行進的途中不時有孩子抱怨,可阿強和阿堅,還有小偉卻格外興奮,他們時不時地用鏟子敲打幾下鍋底,以引起女生們的注意。
李琪兒笑嗬嗬地招呼阿強道:“強哥!
你力氣大,幫我拎東西吧!”
“好嘞!
美女班長儘管吩咐——我阿強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話音剛落,便引來一陣鬨笑,隊伍也隨之走形,彎彎扭扭如散兵遊勇一般。
“朱強!
趕緊歸隊!
不許講話!”
黃老師嚴詞警告著,阿強偶爾還會敲打幾下鍋子,以示抗議。
這次野炊共有三個年級,六個班。
一行人頂著烈日終於來到了一個大型水庫邊。
這兒的水清澈見底,水草油油地在水底招搖。
湖的西北麵拴著一條小船,好像常有人在這兒打漁。
“你們知不知道?
這兒曾經淹死過很多人!”
阿偉在人群裡悄悄散佈著流言。
“不要瞎說!
小心我告訴老師——”李琪兒義正詞嚴地警告他。
“林白——你是新來的,一定不知道吧?
聽我奶奶說,這兒抗日戰爭時期就死過一批婦女!”
林白驚訝好奇地看著阿偉。
“這些婦女為了躲避日本兵的追趕,全都跳入了這個水庫,抗戰結束後,她們還被評為了烈女!
據說附近留有墓碑什麼的——”阿偉見林白樂意聽,就繼續說了下去。
“去年這兒又淹死了幾個孩子,據說是被水鬼招去了——像《聊齋》裡的水鬼!
水鬼要去人間投胎,必定要找替死鬼,這幾個孩子真可憐!
互相抱著,抓得很緊,有兩個還是雙胞胎,他們的父母趕到現場,當場就暈過去了——”阿偉講得越來越逼真,聽得林白毛骨悚然。
來到水庫邊,黃老師就將隊旗插到了地勢相對較高的土堆上,就召喚自己班的同學先集中起來開個小會,他首先做的就是安全教育。
他大聲說:“水火無情,安全重於泰山!
這兒有水,最深處可達十米;還有火,待會兒又要搭灶生火。
所以,我們必須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去水庫邊取水,必須有老師的看護,在灶台邊生火,也要有老師的幫助,絕對不允許玩弄水火!”
說完,小黃老師就跳到了水庫邊的一處巨石上,這石頭一半浸冇在水中,一半裸露在陽光下,如一隻神龜匍匐在岸邊喝水。
出於安全考慮,黃老師自告奮勇站在石頭上負責取水、提水,忙得不亦乎。
而小王老師就在女生這邊幫助生火,隨行的體育老師——薑老師,幫助男生拾柴火。
薑老師也是新分配來的,平時就喜歡打羽毛球。
傍晚時分,常見他約小王老師在校園內打球,有時還教她打乒乓球,非常親密。
林白的同桌小餘,還有兩位“剩餘”的女生被分配到了一組,林白強烈要求撿拾柴火,小餘負責取水和洗鍋,兩位女生則幫忙煮餛飩,這些生餛飩是兩位女生從家中帶來的。
林白也把自己的一張大餅貢獻了出來,因為不好煮,就要求放在鍋蓋上熱一下。
林白拾柴火的熱情很高,可他尋尋覓覓卻找不到幾根枯枝,就拓寬了一下範圍,他朝水庫邊的小山坡上搜尋著,上麵好像有很多枯枝,隻是山路小徑雜草叢生,邊上荊棘密佈很是難行,全班竟冇有一個男生敢爬上去。
阿強也隻是在山腳下的枯枝敗葉中翻尋著,並冇有爬山搜尋的意思。
林白藉助於一根粗藤,慢慢地爬上了山坡的斷裂處,又從這個狹窄的通道,進入了密林之中。
此時,他看到一隻鬆鼠正叼著鬆果躥到了樹梢上,林白用嫻熟的口哨吹了一下,鬆鼠先是停頓觀望了一下,旋即又跳到了樹捎上,擺動著毛茸茸的尾巴,消失不見了。
林白一邊撿著地上的小樹枝,一邊往裡走,微風吹拂起來,陽光穿過葉片透射進來,耳邊不時傳來遠處小朋友們的歡笑聲,林白感到非常的愜意幸福。
突然之間,他看到一根白色似骨的東西,走近一看,的確是一塊骨頭,林白有點害怕,“這是人的骨頭?
——還是動物的骨頭?”
一陣莫名的恐懼感席捲而來。
再走近一看,邊上有一個幽深的大洞,洞口還有一堆香火。
“這是什麼洞?”
再定睛一看,邊上竟有一塊石碑,上麵隱約有幾行字,“先㛈***先妣***之墓”。
字有點模糊不清,雖不知“㛈、妣”為何意,可這“墓”字他是學過的,他猛然想到語文書上魯迅寫鬼的那篇文章,全身就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此處可能是塊墓地,又被挖掘機挖過了。
據說這裡還要建一個度假村,招待貴賓什麼的。
這些,小餘也跟他講過的。
林白迅速丟下手中的枯枝木柴,飛也似地往山下跑去,全然不知出口和方向了,鋸齒狀的葉片將他的衣服和手背都劃破了,他仍瘋狂地奔跑著。
突然之間,腳底一滑,他就跌落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當林白醒來時,他己經躺在人民醫院的急救室裡了,他感到頭很沉,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剛纔做了一場惡夢。
他夢見自己見到了母親曾經描述過的閻羅王,閻羅王的樣子,他隻在年畫上見過。
母親說:閻王爺是掌管人生死的,他要你三更死,你就絕不可能活到五更,而且常在人的夢境中,將人的靈魂招了去。
所以林白很怕做夢,尤其怕做惡夢,生怕醒不過來。
床邊早己圍了一大圈人,黃老師、小王老師、同桌小餘,還有爸爸、媽媽、姐姐都來了,他們都急切地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感覺自己是被他們從陰間喚回來的,不然早被閻羅王手下的黑白無常給帶去陰曹地府了。
見林白醒來,黃老師長舒了一口氣,小王老師則笑眯眯地看著他,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眼裡閃著激動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