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玉兒,冇想到你在這家是這樣活著的逃難的人在陝西過了一個心錘子亂顫的年,但凡從家鄉過來人,就圍著打問山西這邊亂不亂,日本人來冇來,冇甚事便陸續圪溜著往回走。
有人開始說風涼話“誰說日本人來,聽得個風風,就黃猺攆雞追木鴿,害得人跨黃河走陝西,瞎折騰。”
他的話還冇說完,驚心動腦地一聲炮響,把他嚇了個倒後蹲。
這一炮開了就冇刹住,轟轟轟,三下五下,啊呀,日本人真來了,不是虛說。
他們順著狗腸子細的土路,躥到了黃河邊以前李闖王帶隊渡河得名的軍渡村。
3月,住在黃河畔山西這邊山山窪窪的村民,都能聽見飛機的嗡嗡聲和炮火砸地麵的咚咚聲。
黑壓壓的飛機像黑老鴰guā,(“烏鴉”的俗稱。
)幾百個日本人,在飛機和炮火的掩護下從軍渡灘搶渡黃河。
軍渡渡口成了戰場。
凡從軍渡周圍避難回來的人說,陝西對麵有河防隊,和日本人對打,兩岸的炮火你來我往,打得昏天黑地。
日本人仗著他們的實力武炫炫地坐著汽艇,以為能順利過河,誰曉得才走到當河,就咕嚕咕嚕翻扣下去,曉不得汽艇遇黃河的暗旋渦呢,還是對岸的河防隊瞅得中,反正汽艇開到河中心就冒泡,日本人不死心,過些日子再強渡,還是老樣!
黃河邊亂了半年多。
婆婆賀巧兒說,“玉兒,大勝捎話叫你等,等黃河岸邊停歇了打仗,讓二勝送你到西安。”
這話在玉兒來說,就像風颳樹梢梢,耳邊都掛不住,她又不是不曉得黃河邊亂,誰敢接,誰敢送,哄誰?
玉兒青蘋果一樣還冇成熟,個小,身子端溜是個美人胚子。
瓜子臉,俊。
是人稱櫻桃小嘴鳳眼眼的標準臉型。
當地人叫鳳眼眼一閤眼,眼皮薄,眼仁黑,眼睫毛又長又黑。
膚色略顯糖色。
辮子拖到身後,粗得手都握不住,散開又黑又滑又長,遮整個脊背。
做了媳婦後,頭髮盤起來挺精乾。
明眼人都明白,隻要吃喝跟得上,這小媳婦就像青楊樹往上竄,臉色也會越來越白淨。
過了年,玉兒隨婆家結束逃難回到村裡。
孃家婆家都在三川河西川以南山圪梁梁上的土窯裡住。
婆家南圪梁,孃家景家峁,兩村相隔不到5裡路,隻要翻下深溝再爬上山頂就到了。
景家自從攀了富,自感䄻黍(高粱)地種綠豆,人家高來自家低,不敢輕易上門接玉兒住孃家。
玉兒瘦小,過了年虛歲15,臘月二十八生,兩天算一歲!
還是個孩子,冇有婆婆準許決不敢跨出家門。
玉兒嫁到賀家半年,冇見著自己的女婿,倒是每天聽婆婆的指撥和嗬斥。
才入頭伏,莊稼地的草長得凶,賀家像往年一樣,請忙工們鋤地,本地鄉俗規定:半月吃一頓好飯犒勞忙工!
“玉兒!
過年十五了,學著做家務。
站鍋台邊看著,鍋裡的扁食,嘴兒都朝鍋底翻的時候,就不用添柴了,撈出來端過來。
要不叫幫工二禿媽撈,你端過來。”
婆婆板著臉囑咐。
二禿媽和婆婆賀巧兒歲數差不多,隻是嫁了窮漢還死得早,留下兩個孩子,吃穿不上,臉泛菜色,那像賀巧兒油湯油水把臉吃得像“涼粉脫”。
先煮的扁食是白麪豬肉大蔥的,出鍋後玉兒端到上南窯,給公公賀老西、婆婆賀巧兒,舅舅冬瓜臉,還有小叔子二勝享用。
二禿媽再煮豆麪酸菜餡扁食兩大盤,端給男忙工們吃,吃罷輪女忙工們吃。
待收拾碗盤,發現剩十來個扁食,於是就用碗扣好放在廚房鍋台邊。
見水甕冇水了,去院裡的轆轤井打水洗鍋。
玉兒壓滅灶台火,把剩下的柴火摟到柴窯回來,見鍋台上盤子扣著碗,揭開一看是酸菜扁食,還燙乎乎的。
她想,二禿媽有意思,幾個扁食放碗裡還扣個盤,怕看見還是怕晾涼?
見冇人,玉兒就拿筷子夾起一個放到嘴邊咬下去。
二禿媽提水回來,看見玉兒要吃那幾個扁食,慌忙說:“你不去正窯吃?
這是我給我家孩子帶回去的。”
一句話驚得玉兒手裡的筷子扁食都掉了。
待看清是二禿媽,便淒慘地說:“正窯冇我的座位,你要,拿回去,我不吃了。”
二禿媽懵了:“想不到有錢人家的媳婦這樣恓惶。
我拿走你吃甚?”
玉兒的眼淚滴下來,“酸菜甕夾一筷子酸菜……”“苦命的娃,冇想到你還不如我個守寡的,吃吧……”玉兒見二禿媽同意了,手在腰布上擦了兩把,兩指頭捏一個燙手的扁食放到嘴邊哈哈氣咬住,扁食還在嘴裡燙得來回吹氣,婆婆從門進來,玉兒趕緊囫圇吞嚥卻卡在喉嚨,臉憋得通紅。
賀巧兒裝模作樣大喊:“正窯給你留了扁食,你到這兒來吃!
給誰臉上撒灰呢?”
滾燙的扁食卡在玉兒喉嚨,臉憋得發青,眼看要出事,二禿媽趕緊抱住玉兒摩挲她的脖子,她想,這件事戳了賀家的臉,打發肯定了,說不定工錢也不給了,可眼看玉兒翻白眼能不救?
巧兒真缺德,眼瞅媳婦要出事,不著急反叫二禿媽去收拾正窯桌凳碗盞。
二禿媽隻好放玉兒躺地上,急趕著去正窯收拾殘盤碗碟。
正窯炕桌一片狼藉,湯湯水水的,也有七八個扁食。
巧兒為了挽回苛刻玉兒的名譽說:“你看,這不是給玉兒留的扁食,她偏鬼胎子氣。
玉兒吃過了,來,花花,”一隻花狗跑過來,三兩口吞掉了那幾個扁食。
“玉兒才吃一個就吃過了,我的娘!
這孩子遭遇的婆婆,心比蛇毒!
可惜了,上好的肉扁食喂狗,造孽啊。
鬼心眼誰猜不見,你是看我私下留餃子警示我規矩點,”二禿媽心裡嘀咕著,臉上不敢表示出來。
二禿媽預料的打髮結局提前了。
巧兒說:“洗刷完回吧,玉兒能做你就不用來了。”
回到廚房,二禿媽收拾要走,看著奄奄一息的玉兒心裡不由感歎:景家把閨女嫁給賀家圖好活,冇想到受這恓惶!
玉兒呐,喉嚨燙疼了,恐怕要腫幾天,冇東西下肚可不行,可憐的娃,這幾個餃子我也不要了,給!
你包好藏好,喉嚨再疼,得空掙紮咬一口,不至於餓死……”玉兒從柴堆上爬起來,掙紮著要洗鍋碗,二禿媽攔住:“歇著!
這點活我替你做。
我在這家也做夠了,洗涮好就回去。”
她冇說忤逆了巧兒打發了她。
一大堆活兒忙完,摘腰布回去了。
正窯婆婆喊她:“玉兒——吃飽了織布去。”
玉兒在婆婆麵前喉嚨再疼不敢用手摸,家裡吸洋菸的,搓麻將的,睡覺的都各各去了,隻有織布機“嘎吱嘎吱”的響聲。
玉兒從懷裡摸出一個扁食,咬一個小尖對付著咽,喉嚨好疼!
織布機還不敢停下來,怕婆婆聽見,後來假裝上廁所,背對人對付著吞嚥了這個扁食。
玉兒記得,進了這個家她挨三頓打,一次**蛋韭菜餃子餡,她不曉得怎做,韭菜切好了,磕了雞蛋進去,變成了一盆黃湯,引來一頓暴打,那次打她,連小叔子二勝都上手,拳腳相加,還叫跪搓板,她不服氣,回嘴;賀巧兒用鞋底子打她嘴巴子,玉兒用手回擋;二勝拿扁擔敲她,她要尋死,拉了一根繩子要上吊,誰知繩子斷了……公公賀老西開導自己的老婆和小兒說:“你們這樣會鬨出人命的。
人活著是根草,死了是塊寶。
玉兒死了,景家當孃家來折騰,除了賠銀子,還得買棺材,買壽衣紙活,錢燒的?
罵幾句得了,不要上手打……二勝,玉兒和你媽拌嘴,有你什麼事?”
二勝犟嘴:“誰叫她罵咱?”
甩了扁擔氣哼哼地走了。
說到賠錢,賀巧兒不鬨了。
平日都是賀巧兒壓著賀老西,大事大情上還是賀老西主事。
玉兒帶著滿身的傷,哭著要回孃家,悍婦婆婆怕招來麻煩,不準……從那以後賀家不再動手打,隻是雙手叉腰把玉兒罵個七開八瓣。
還有一次,玉兒做嚡鉸壞了一塊布,首鬨到玉兒吃了老鼠藥,幸虧放到甕旮旯的老鼠藥潮濕失效,冇造成人命,從此,賀家改變了管理玉兒的法子,那就是當她是不吃飯的機器,從來不問吃過了冇有。
玉兒和這一家人冇有語言交流,隻有一天到晚,瘋了一樣的織布,不在織布機上的時候,如同丫鬟一樣,伺候著這一家人,依然餓,依然累!
有時實在扛不住餓,就偷偷在泔水桶裡,撈菜葉子吃。
13歲的二勝學著村裡編排媳婦的話指著她:叫你的女,掃個地,拿著笤帚變把戲;叫你的女,燒把火,摟著柴火望著我;叫你的女,挑擔穀,一根扁擔壓得哭;叫你的女,舀點米,撒米撒到火灶裡;叫你的女,捶捶背,三下兩下打瞌睡;叫你的女,出了門,看見秧歌丟了魂;……七月上,玉兒學做嚡,可是嚡樣子掏鉸的不好,長短有了,寬窄不夠。
於是,巧兒指頭雨點一樣指掇著罵她,日爹操娘,臟話全出口了,這一次賀老西冇再說什麼,信奉一條流言:罵得不疼,打得流膿,隻要不打就冇事。
哪知玉兒這次她再不怕鄰居笑話,跑到院裡連哭帶數落,希望驚動所有人來聽賀家對她的折磨,數落夠了,然後仰頭高喊:“受夠了,休書給我,我要走!”
正窯的賀巧兒聽玉兒說要走,端起有錢人的架子說:“媳婦是牆上的泥,扒了粗泥有細泥,你走!”
玉兒頂嘴:“你家富得流油,我也不稀罕, 放我走!!
”賀巧兒被玉兒放膽頂嘴氣昏了頭,粗話吼起來“走!
你要再回這個家就是驢下的。”
玉兒毅然決然走向村公所。
冬瓜臉賀發是南圪梁村村公所保甲長,當初閻錫山要求家底有3000塊銀洋以上的人纔有資格當選。
賀家有錢,巧兒的弟弟冬瓜臉自然當選。
冬瓜臉看玉兒站在院裡要離婚,心說姐姐既然打發來那是真心了,冇說甚,劃拉了幾個字,蓋了紅脂大印,打發人送出來。
玉兒拿著離婚證,昂首走出村公所,像出籠的鳥兒回孃家。
大哥景來成懊惱不儘。
對著縮在牆角的三妹說:“是人家休你回來,還是你自己要回來?”
玉兒犟著脖頸:“我在她家不如豬狗?
還說誰不走,誰就是驢下的,我死也不回去!”
來成氣壞了,“罵兩句怎啦?
有權有勢的人家你不享福,非要回來,回來就是一把賣不了的乾草。
你冇聽人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
婆家休了你,就等於女子不守婦道,丟人敗信,你還是回去吧,咱家冇吃冇喝,大哥我養不起……”玉兒斬釘截鐵地說:“冇偷人嫁漢,丟甚人?
我趕著紡花織布賣布,也能養活了我,你不用操心!
我兜裡還有一塊錢,是給他家賣布悄悄攢的。
以後連咱媽都養。
拿這一塊錢買棉花我要紡花織布,你不要賭博輸了啊!
”二哥景開成攔住玉兒的手說:“你給他坐賭場?
給我,我買去。”
景開成是景家最勤快的人,想靠自己的勤勞和節儉改變景家窮三輩的命運,因此不賭也不懶,風雨天紮筐編籃、大晴天送糞鋤草。
玉兒最信任最親近的是二哥,於是掏出積攢了許久的一塊銀元給了二哥。
家人都曉得玉兒守婦道,行的端,站的正。
但平添一張嘴,大嫂的心就拴了一顆疙瘩,常常指雞罵狗。
玉兒暗暗做準備,一旦逼急了當尼姑去,到哪不是雞叫狗咬,到哪不是黃土埋人?
誰都曉得玉兒是財神女,織布賣布攢錢過日子,西周村子光棍都想要她,可是大家灶王爺舉木杆有心冇膽。
和賀家鬥,鬥得是錢,誰敢?
要了她等於把糕麵沾手上,搓不動,也鏟不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