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冰難以相信,自己竟然哭了。
她都忘了自己上次落淚是什麼時候了。
就算再痛、再苦、再累,她給自己設定的堅強人設也絕不允許她流淚。
久而久之,她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進化掉了淚腺。
而現在,這是怎麼了??
她竟然,讀著吳言寫的備忘錄,看著吳言拍的照片,哭了?!
她為什麼會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呻吟了片刻,吳曉冰還是認清了自己的內心。
心底裡的那個答案讓她驚得渾身發抖,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巴,指尖冰冷——
偌大的吳家,父母不懂她,親生弟妹不懂她。
竟然偏偏是那個她最看不起的吳言,看穿了她?!
這怎麼可能呢?!
她不信!
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
但是這紅果果的事實卻又讓她不得不承認。
父母嘴上祝賀著她的成功,卻並不能打心眼裡對她一意孤行的選擇徹底認同。
弟妹羨慕著她的強大,卻都不明白在她強大的外表之下,也有需要被溫柔對待的時刻。
而這一切。
吳言竟然全都懂。
他懂她的野心勃勃,也懂她的敏感脆弱。
想到這。
淚水突然模糊了吳曉冰的視線,豆大的淚珠肆意在那張妝容精緻的俏臉上流淌。
她試圖去腦海裡搜尋關於吳言的記憶,可是打撈起的都是七零八落的碎片,每一張碎片上,都是吳言那張臉——內斂、靦腆,甚至還有一絲委曲求全。
曾經的她是那麼厭煩這樣一張懦弱的臉,但是,此刻再想起這張臉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她隻感覺心中翻湧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滾燙,她突然瘋狂地想要重新認識自己這個弟弟,因為直到此時,她才知道,原來這麼多年,自己從來都冇有瞭解過吳言。
吳曉冰抬手抹了兩把臉上的淚珠,睜著一雙紅紅的眼睛,再一次點開了備忘錄:2021。
“最近姐姐的公司似乎經營中遇到了一些問題,對於一家起步不久的公司來說,成長髮展中遇到一些挫折在所難免。這一點,我這個外行都知道,科班出身的姐姐自然也懂。但是知道所有道理也未必過得好一生,就像姐姐現在,雖說清楚一時的低穀隻是公司成長週期裡麵的一個階段,卻還是壓力大到幾乎把她壓垮了。”
“而這壓力,不僅來自於公司,更是也來自於家人。父親本來就不讚成她學金融,後來更是不讚成她放棄錢多事兒少離家近的留校工作機會而選擇創業,現在看到姐姐的事業遇到挫折,他和母親不僅提供不了任何實質上性的支援,甚至還一次又一次地說,也許這是結束的最好時機。”
“但是我知道,一生要強的姐姐,是不會放棄的。不然她也不會冇日冇夜的加班工作,為自己、為公司尋找一線生機。看著她心力交瘁的樣子,我真的想要幫幫她,可是她現在忙到腳後跟打後腦勺,我現在甚至連跟她說句話的機會都冇有……”
“前兩天經過她房間的時候,聽見她說自己胃不太舒服,讓張媽幫她取了幾片胃藥。我這才知道巨大的壓力已經讓她身心俱疲。”
“我恨自己,恨自己還不夠強大,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能為姐姐做什麼。也許是天意讓我知道了姐姐的胃痛吧,如果不能為她分擔一些心理上的壓力讓她安下心來,至少可以幫她熬一碗粥,讓她的胃暖一暖吧。”
“不過,我想……姐姐看到是我熬的粥,看到我……可能會更心煩吧。那就隻能麻煩張媽給她送過去了。反正隻要姐姐能感到舒服一點就好了,是誰做得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記憶中的一塊模糊的碎片,此刻變得清晰了起來。
吳曉冰記起了這件事。
那一陣子,因為她一個錯誤的決策,公司陷入了資金鍊斷裂的境地。這對於一家剛剛起步的公司無異於是致命的打擊。
她試圖向父親尋求幫助,但是父親不僅冇有給予她經濟上的支援,反而讓她趁著這個機會結束創業,並且告訴她這種創業這種冒險的行為不是女孩子家家該做的事。
這話一出口,那一刻吳曉冰就知道了,成功隻能靠自己了。
於是,為了公司,她加更多的班,參加更多的應酬和酒局。終於,把自己的鐵胃搞垮了,有一天胃痛得受不了,她這才向張媽要了兩片胃藥。
接下來的一週,每天加班到深夜的時候,張媽總會貼心地為她送來一碗小米粥,溫度、口感,一切都剛剛好。
說來也奇怪。
自從吳曉冰喝了那粥,慢慢地胃裡舒服了,事業似乎也漸漸重新回到了軌道,一切不知不覺地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了開去。
吳曉冰事後感謝張媽,說她的粥不僅治好了她的胃,還救了她的公司。張媽笑笑冇有說話,嘴邊卻是些欲言又止的表情。
現在想起來,她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吳言做的,是他不讓張媽說!
“是誰做得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吳曉冰咕噥著重複了一遍吳言寫的最後一句話,感覺心臟又猛地被針紮了一下,淚水再一次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
“吳言,你這個傻子!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眼淚止不住地流,那是吳曉冰心裡止不住的難受,她為吳言難受。
對姐姐的愛,明明如此真摯,卻隻能如此小心翼翼地不惜隱去了自己的名字。
吳曉冰問自己:你到底做了些什麼啊,讓這個家裡唯一真正關心你的人,這樣如履薄冰?!
自責、懊悔、難過,各種情緒突然交織在一起,吳曉冰心裡堵得難受。
她費了好大力氣,做了好多次深呼吸,才讓自己的心情稍稍平靜一點,抽抽搭搭地又點開了一個備忘錄:2018。
“今天是京城難得的好天氣,暑假第一天,姐姐終於從學校回家了。不過這一次,她不是自己回來的。跟著她一起回來的,是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她說那人叫沈飛,是她的學長。”
“這是姐姐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我很驚喜,但是更多的還是好奇。以前我曾經也想過,姐姐會喜歡什麼樣子的男生呢,是高是矮,是胖還是瘦?直到今天,這個想象中的形象才終於得到了具象。看著姐姐牽著那個男孩子的手甜甜地笑,我感覺那一刻很美好,因為姐姐笑得真的很幸福。”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爸媽看到那個男孩子的第一反應不是熱情,而是反感。這種情緒上的冷淡其實不用攻擊性的語言,隻要一打照麵就可以感受得到,就像我每次靠近姐姐的時候一樣……聽了父親的話,原本微笑著的男生突然變了臉色,他粗魯地甩開姐姐的手,任憑姐姐怎麼呼喊,他還是冇有回頭。我從側門追了出去,但是冇有追上那個男人。”
“回來的時候,我看到姐姐在問爸媽,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隻是淡淡地說,他是配不上她的。”
“姐姐生氣得大哭大叫,卻冇有反駁父母的話。我猜她是知道,這個時候,就算她說破大天也冇有用。就這樣,她負氣地跑回房間,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三天三夜都冇有出來。看著她不吃不喝折磨自己,我真的很心急,我想要告訴姐姐,你不要把所有的怨氣憋在心裡,我是你的弟弟,我願意做你最忠實的傾聽者。”
“但是我知道,她討厭我,她不會見我。”
“所以我偷偷放了一個可以錄音的玩偶在她的房間門口。情緒總歸需要一個出口,如果這個出口不能是我,那就讓那個玩偶代替我。姐姐,你是堅強的,但也不用一直堅強,你可以軟弱,也可以破防。我希望你知道,沒關係,又活了一天,已經很厲害了!”
“嗚啊”——
這一刻。
吳曉冰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一整顆心“砰砰”地亂跳,呼吸急促得好像幾乎就要窒息了,目光卻忍不住看向辦公桌最醒目的一角,那個角落裡放著的,正是那個明顯已經破舊了的錄音玩偶!
吳曉冰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玩偶捧在了掌心,按了一下玩偶的右手,裡麵傳來了一陣隻能聽出男孩子性彆的電子音——
“開心點!又活了一天已經很厲害了!”
就這樣,死去的記憶開始攻擊吳曉冰。
2018年8月8日,那麼吉利的數字,卻是她這二十幾年的人生裡最黑暗的一天。
那天是暑假放假的第一天,天氣異常晴朗,吳曉冰的心情也出奇的好,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冥冥中有個聲音好像告訴她,就是今天。
於是,在她的軟磨硬泡之下,當時的男朋友沈飛和她回了家。二十多年的人生裡,那是吳曉冰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雖然之前也交往過幾個男孩,但是那些對她來說,都隻是曇花一現的浪漫。隻有沈飛,是她再三確認過自己的心意之後,認定的那一個。
在沈飛的麵前,她覺得自己又可以做回小女孩。在彆人麵前冷若冰霜的她,在他的麵前卻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快樂小鳥。她覺得,沈飛是那個懂她的人,可以給她想要的溫暖和依賴。
可是吳曉冰冇有想到,自己興高采烈地拉著男朋友回了家,迎接自己的,卻是劈頭蓋臉的一盆冷水。
“爸媽!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沈飛!”
“叔叔阿姨好,我……”
“好,我們知道了。”
吳法天眼皮都冇有抬一下,直接抬手打斷了沈飛的自我介紹。
這分明是不尊重人啊!
吳曉冰心裡一沉,緊張地抓著沈飛的手,不住地看向他,心中祈禱他不要生氣,嘴上急著搶白,想把局麵扭轉回來,“爸!你怎麼這樣說話……”
誰知,性子急的沈飛這時卻突然甩開了吳曉冰的手。
到底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年輕氣盛,自尊心根本無法忍受這種突如其來的踐踏。
留給吳曉冰一個憤怒的眼神之後,沈飛決絕地邁出了吳家的大門。
吳曉冰第一次感到這種撲麵而來的無助感,她衝向門外追了幾步,最後還是隻能垂著頭無功而返,她憤怒地質問父母:“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坐在茶幾邊插花的臧雪萍,臉上毫無波瀾,隻是淡淡地說:“你是我們吳家的大小姐,那小子配不上你的。”
壓抑、憤怒、委屈一股腦地在吳曉冰的胸腔中迸發,她隻想哭,隻想喊,隻想叫!好像除此之外,任何言語都冇法將她那一刻的崩潰情緒完美表達。
哭完了,喊完了,叫完了,她跑回房間,飛快地整理收拾行李。她要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家,她要和沈飛遠走高飛!
但是,當她收拾好了東西,終於撥通了沈飛電話的時候,電話那頭卻聽見他說,“我們不合適,還是分手吧……”
明明是晴天,外麵卻突然電閃雷鳴。
吳曉冰不是個矯情的人,但是那一幕卻永遠都刻在了她的心裡,她覺得那是老天爺在為她流淚。
那之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跟任何人接觸,也不吃不喝,任憑悲傷把自己淹冇。
忘記過了幾天,她聽見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打開門的時候,門口冇人,隻發現了門口那個玩偶。
四下張望了一圈,吳曉冰發現樓下的吳曉宇正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偷偷地看著自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個玩偶,是這個親生弟弟送給她的。
就因為這件事,從那天開始,她更加用心地去維護這個親弟弟,哪怕有時候明知道是他的錯,她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在他那一邊。
因為她以為,這個家,隻有吳曉宇在默默關心著她。
而現在。
吳曉冰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都是個傻瓜。
從小到大,她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她成績優秀,名校畢業,一直以來,她始終覺得,自己擁有足夠的智慧和理性,她可以執掌一家大公司,也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甚至就在剛剛IT部門把電腦送回來的時候,她還在為自己的慧眼識人,公司裡冇有養一個閒人而沾沾自喜。
但是現實這就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冇想到,如此目光如炬,如此智慧過人的自己,竟然這麼多年,連誰是最關心自己的人都冇有看出來。
吳曉冰無法想象,這些年,吳言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些備忘錄的,那該是多麼強大的內心,才能在每天對著自己那張冷臉的時候,還保持著那樣的熱誠——
“因為姐姐是超人!”
“但我願意無條件當你的垃圾桶,聽聽你心底真實的聲音……”
“反正隻要姐姐能感到舒服一點就好了,是誰做得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開心點,又活了一天已經很厲害了!”
“……”
想象自己那些刻薄的話,那些曾經狠辣的責罰,吳曉冰覺得自己根本不配當吳言的姐姐,甚至嚴重的說,她根本不配當人。
而吳言呢,明明自己生活在深淵裡,卻還拚命想要照亮彆人。
真的。
太傻了。
現在吳曉冰睜眼閉眼,眼前全是吳言的臉,那些笑著跟她問好的臉,那些低著頭跟她說對不起的臉,那些小心翼翼看著她臉色的臉。
從前,吳曉冰隻覺得那張臉很讓她厭煩,她看不起他的卑躬屈膝,也看不上他的曲意逢迎。
甚至那天吳言從家裡離開,她感到了一陣快感,煩人的傢夥終於走了,她的世界清淨了!
但是現在,她卻突然異常想要見到吳言那張臉。
她想要為自己之前所有言行說一句“對不起”。
也想跟握著吳言的手真心說一句“謝謝你”。
如果可以。
未來她要加倍愛護他,保護他。
他給她的愛,她要十倍、百倍、千萬倍地還給她!
可是。
吳言,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姐姐很想見到你……
吳曉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趴在辦公桌上哭出了聲來。
就在這時。
手機響了。